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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夏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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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第一章  邻居
038‖第二章  泥塘
094‖第三章  挣脱
130‖第四章  守卫



内容节选
 
第一章    邻居
 
沈念湘接女儿回家的路上,  一直心神不宁。连她自己也不知  道怎么回事,只感觉心脏噗噗噗地要跳出来。路口的红灯亮了, 她猛地一刹车,放在后座的陶瓷茶具一骨碌滚到座椅下面,虽然  外部裹了一层纸壳,但听着声音,茶具好像碎了。

“是妈妈不好,没吓着吧。”念湘立即伸手安抚坐在副驾驶的 女儿。

糖糖摇摇头,  一本正经道:“所以幼儿园老师说‘上车系好安 全带非常重要’。”糖糖往后瞅了一眼,“你刚刚买的东西……”

“没事儿,回家再说吧,也许没碎。”

车外瞬间下起了暴雨,原本好端端行走的路人立即四散朝檐  下奔跑。念湘打开雨刷器,它们像两个僵硬笨拙的小人在舞动, 左一下,右一下。雨刷器只能刮走玻璃窗上的雨水,却刮不走漫   天的重重浓雾。前方道路的可见度越来越低,  她不得不减速慢行。

糖糖把整个车窗摇下来,   肉乎乎的小脸迎着雨水的方向。大 颗粒的雨滴顺着东南风噼里啪啦地打进车里,弄湿了座椅和她的 杏黄色碎花小裙。

念湘没有制止她,只是提醒她千万不要把手伸出去。糖糖 说:“知道啦,老师早就教过‘坐车时头和手不能伸出窗外’。”念 湘说:“你这么歪着脖子小心一会儿晕车,还是把头靠在椅背上坐 好吧。”糖糖闭着眼睛,小脑袋仍保持着迎接风雨的姿势,雨水 顺着她的桃腮从下巴尖儿上滑落。糖糖说:“今天不堵车,我这样 一路上被风吹着很爽快呢,不然要热死了。”

车里的空调坏了,  念湘还没来得及去修。龙舟雨已经持续了 快一周,洗过的衣服不见干,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雨水与汗水夹杂着,弄得人身上黏黏糊糊的。糖糖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若 是不开窗,她该闷坏了。

念湘很喜欢这样的瓢泼雨天。夏日里,  只要一听见窗外哗啦 啦的声音,她就会把办公室的遮光窗帘拉起,望着外面白茫茫的 雨雾发呆。若是在家里,她会把所有盆景都搬到窗台上淋雨。看 着水滴像珠玉一样打落在一排排翠色的叶子上,再从叶子中间的 折痕滑进泥土里,她能痴痴地坐一下午。

只是今天,这暴雨落得让她心发慌。

车子右拐驶入小路后,她发现有一辆银白色的中型货车一直  跟着她们。她从后视镜里隐约看见车里坐了一男一女,男人是司   机,  工人模样;旁边的女人戴了一顶灰色鸭舌帽,  帽檐压得很低, 看不清具体长相。

虽然离日落还早,但是天色已经很沉,云朵是深紫色的,像 是谁的身体被狠狠揍过之后留下的大片淤青。念湘手心里的汗浸 到了方向盘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可能是神经过于敏感了。

这辆货车跟在她们后面,经过小区岗亭,绕过入户花池,一 起开进了幸福湾 1 号的地下车库。念湘把车停好后,糖糖正要拉 门下车,念湘一把拽住她,要她等等,看货车上什么人下来。她 没熄火,随时准备发动。

念湘和女儿在一起时总是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过度 紧张。

但其实只是搬家公司。

一个年轻女人从货车前排下来,她上身穿着酒红色的方格短 袖衬衫,黑色牛仔短裤下面露着两条白皙的长腿,脚踩一双乳白 色的帆布鞋。搬家师傅走到车后厢去卸货,一箱一箱地搬到小推 车上,女人从货物里先拿出轮椅,放在地上展开摆好,指挥师傅 先乘电梯把一部分纸箱搬上 28 楼。

年轻女人打开后排的车门,钻进黑压压的车厢。过了一会儿,一只穿着黑色平跟鞋的脚探了出来,慢慢地摸索着,最后颤  颤巍巍地踩在地上,套着红色印花阔腿裤的腿一点点向前挪。可  以看得出来阔腿裤里的腿没有力气,年轻女人在右后方小心翼翼  地搀托着她,好像承担着她身体的全部重量。年轻女人艰难地扶  着她转身,两步路的距离好像走了一趟西天取经。过了几十秒, 这个约摸五十岁的女人终于一屁股扎进了轮椅,只听她嘟囔了一  句:“这个小区可比原来的高档多了!  ”年轻女人不响,将中年女  人调整好坐姿后,调转了轮椅方向,朝电梯推去。

“走啊,妈妈。”糖糖着急地拉扯念湘下车,车里太闷了,她 受不了。

念湘的左手仍然握在方向盘上,双目从车里爬向了年轻女人 的后背,陷入了酒红色衬衫上的一个个方格里。那年轻女人渐远 的身形像是地下车库里惨白灯光下的一只七星瓢虫。

“妈妈!下车啦!”糖糖又叫了一遍。

念湘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货车师傅已经下来搬第二趟了。她 锁好车门,一手抱着新买的紫色睡莲和一套不知碎没碎的陶瓷茶 具,一手牵着糖糖上了楼。
 
糖糖一进家门就闻到了辣椒炒肉的香味,一溜烟窜到厨房里 嚷着要先尝一块肉。大庞怕锅里的油溅到她,忙把她往外赶。糖 糖虽然还不到五岁,但已经很能吃辣了,青辣椒对她来说不成问 题,五花肉更是她与念湘的最爱。

大庞先将做好的辣椒炒肉用青花盘子盛出来,让糖糖端去餐 厅。接着又将野山椒、蒜末、泡姜和泡椒倒入锅里开始翻炒,  三 分钟后将炒好的泡椒酱均匀地洒在处理好的鱼头上,然后放入锅 里蒸。这道红油油的剁椒鱼头其实是念湘教他的,然而如今他做 出的味道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糖糖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大庞背后。她仰着肉乎乎的小脸 扒在锅边,看着锅里咕咚咕咚地冒着蒸汽,香喷喷的辣椒味道渐渐漫了出来,她赖在厨房里不肯出去。

大庞最终用两块花生糯米糍把她打发出来了。念湘叫她少吃  点,不然一会儿该吃不下饭了。糖糖却说她跟牛一样有四个胃, 吃完小点心可以吃大鱼头,吃完大鱼头还要吃大西瓜。在吃饭这  点上,糖糖不会让人发愁。她的食量比一般小朋友大,但因为个  子蹿得快且没见发胖,所以念湘并没有特别在意。

念湘刚才进门时瞥见茶几上玻璃花瓶中的芍药花还是上个月的,原本鲜艳的珊瑚橘色已经全部褪成了乳白色,缩成枯黄的一 团蔫蔫地耷拉在瓶口,便开口对大庞嗔道:“你也不知道换换,这 白花花的东西插在家里多不好看呐。”

大庞正端着碗筷从厨房里出来,  在桌上摆好餐具,  笑道:“还 是你的审美好,我不会买呢。”说着他把那束已经褪色的芍药扔进垃圾桶,拿着花瓶新盛了水,将念湘买的尚未完全开放的锥形 紫色睡莲插在瓶中。

“这道蟹黄豆腐怎么以前没见你做过?  ”念湘用筷子指了指, “简直比咱店里的大厨水平还高啊。”

“嘿,这当然是妈教我的。”

老太太在一旁夸道:“你算是把我们娘俩的本事都学来了,  我在鹏洲开了三十几年湘菜馆,你一个外省人竟然把我店里的大师 傅都给比下去了。”

“那是咱们的福气,”念湘笑着给老太太盛了一碗金黄衬绿的 豆腐羹,“是吧?妈。”

“外婆,这个好喝,你快尝尝!”糖糖早已经小半碗下肚。

“这叫天赋异禀,不当大厨,可惜啦。”老太太笑着直摇头。

大庞名叫庞大鲲,生平最爱三件事:一是与念湘和糖糖抱来亲去,享受齐人之福;二是写论文搞科研,评上国家课题或论文在核心期刊发表时,他能激动得胃痉挛;三是做饭与吃饭,越夸 他,他便做得越起劲。

大庞出生在北方农村,父亲是县城事业单位里的保安,母亲只有小学文化,是个老实巴交种地的农民。大庞家所在的整个村都很穷,没有通下水道,要上厕所只能去屋外上旱厕。冬天屎尿冻成冰粘在地上,拉屎蹲着不到十秒钟就开始冻屁股打哆嗦,上完一趟出来得立马钻进被子里暖好久;夏天则全是蚊虫,一边拉屎的情况下还要一边把屁股扭来扭去,一趟下来大庞的大屁股上 全是恶狠狠的蚊子咬的大血包。

庞大鲲原本叫庞大鹏,  但家里念过大学的二伯说,  村里已经有太多男孩名字里有这个“鹏”字,咱们应该取个不一样的,不如就用“鲲鹏”中的“鲲”字好了,希望他日后能扶摇直上,翱 翔于天际。于是大庞没有文化的爸妈就采取了他二伯的建议。但其实这两口子对儿子倒也没抱那么大指望,只是期盼他能健康、 平安地度过终身。

也许是大庞的脑子开窍, 又或许是他家祖坟修得好,大庞上学读书时非常刻苦,凌晨四点起床帮母亲上地里割麦子时嘴里还不忘念叨着英语,背到哪里忘记了,赶紧掏出小本本瞅一眼,记下来后立刻揣兜里接着干农活,两头不耽误。从小到大,他家里  就没有过一张像样的书桌。唯一的桌子就是那张灰不溜秋的实木大茶几, 是大庞父亲早年从县城里淘来的二手货。上一二年级时, 茶几上的饭菜还没撤,大庞就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在茶几的一角开始写算数。坐在沙发上够不到茶几,所以屁股只能坐在地上, 母亲陈绣花会给他屁股下面垫上一个发黑的深灰色软垫子。后来他个子高了,茶几太矮,他便找了只小四脚矮板凳坐上,把作业  本放在高一点的大凳子上,在那张大凳子上面读书学习。陈绣花觉得这样挺好,总算得劲了,腿脚也能伸展得开。大庞后来跟念湘说,自从高中住校后,他才知道原来在一张书桌上学习是那么自然、舒服,他小时候虽然存在把教室里的课桌搬回家的想法, 但却没想过书桌是可以买回家的,他没那个概念。

考上大学后,  他从学士保送到硕士,  又从硕士一路读到博士。 他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开始赚钱买房娶媳妇了,但是他的心里仍然不慌不忙,稳稳地埋头读书读到三十岁,毕业后直接去大学里做 了助理教授。村里的邻居们都说他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但他认 为,是命运让他喜欢学习,博士毕业后去大学里当老师,这就是 他的命。

“咱妈又寄来了一箱水蜜桃,”念湘先挑了几个又大又软的来 洗,“上次寄的柿子还没吃完呢,我明天拿点给同事去。”

“啊,真甜!  ”大庞咬了一口,桃汁顺着下巴滴进了白色跨 栏背心的领口。

“给我来一口。”糖糖抻着脖子张大嘴。大庞不给,  说再吃你 的小肚子都要爆了。糖糖不听,在沙发上蹬腿打滚烙大饼。

他们隔三差五就能收到陈绣花寄来的各种水果 —— 石榴、 苹果、桃子、柿子、香梨, 都是自家种的,没打过农药,果实一 熟,绣花就赶忙摘下来寄到鹏洲,有时运费比去超市买这些水果的价钱还贵,但她仍然寄,说自己种的东西,总是纯天然最好的。

可这些水果有时寄来的甜,  有时则很酸。比如前两个月寄来 的一箱青苹果就很酸。念湘、糖糖和老太太一个没吃,只有大庞 吃了一个星期。每次吃这些酸苹果的时候,他的两条眉毛就挑到 额头上,下巴拉到胸前,翻着白眼吐着舌头,酸得一脸狰狞。都 酸成这样了他还不肯扔掉,每次饭后都要上演这样一幕,念湘看 着他的样子又气又好笑,说:“你都这样了还吃它干嘛,你要是死 了肯定就是被酸死的。”但大庞非要全部吃下去才肯罢休:“家里 寄来的,我一定要吃完。”扔了就是浪费,他就是酸死也绝对不 肯浪费。

大庞很喜欢逛大卖场,  可他不喜欢念湘陪他一起逛。因为他 觉得她是一个障碍,他在买菜买水果砍价时的障碍。他每次与人 杀价的时候,她都在一旁扭扭捏捏的,看起来很尴尬,有时竟然 还帮着小贩说话,简直影响他发挥。后来念湘也觉得不爽,就不 跟着大庞一起逛了,因此日常采买的任务就都交由大庞去做。

还有一件事,大庞也抢着做,那就是倒垃圾。所有垃圾都必须经过他的眼才能扔掉。因为他会默默地把念湘扔进垃圾桶的一  些东西捡回来,比如穿旧的胸罩、过期的半瓶乳液、很久没人吃  的零食等等,他把这些东西都收到洗衣房角落的一个纸箱里。至  于收起来做什么,他也没想好,只是预备着有一天可能会变废为  宝。后来有一天,念湘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宝贝”,便在大扫除  时给他连锅端了。直到一星期后大庞发现纸箱不见了,  满屋子找, 念湘故意装作毫不知情,大庞也不好意思说出那纸箱里都装了些  什么,因此生了一天的闷气,念湘则在一旁偷笑他的傻气。

大庞有一个亲妹妹庞小鹿,   目前是医学院大三的学生,  学习 护理专业,暑假在医院实习。原本大庞和绣花都主张让小鹿自己 在医院旁边租房子住,可念湘说什么都非要让她住在家里,说实 习就几个月而已,住在亲哥嫂家没什么不方便的,实习期又没有 工资,住在外面不安全,等以后正式工作了再搬出去住。

念湘与大庞刚刚结婚时,  有一次小鹿发给大庞两张照片,  一  张是淡咖啡色的长方形编织包,另一张是米白色的碗状编织包, 问他哪一个好看。大庞将这件事讲给念湘听,念湘以为小鹿让大  哥给她买大牌包,还冷嘲热讽了一番,说哪个都不好看,大学生  就应该背书包。谁想到一周后,念湘收到了一个米白色碗状编织  包。原来这两只包都是小鹿亲手做的,想挑一个送给念湘做结婚  礼物。收到包包后念湘感到无地自容,懊悔于自己以小人之心度  君子之腹,错怪了实心眼的姑娘,从此之后便加倍地对小鹿好。

小鹿离家前,  绣花千叮咛万嘱咐,  让小鹿到了哥嫂家要有眼 力见儿,洗碗拖地收拾房间的活要抢着做,不能白吃白喝还让人 家伺候。还有,如果有工夫可以帮着嫂子看看糖糖的功课,总之 要讨好嫂子,嫂子高兴了,大哥才高兴,他俩都高兴了小鹿的日  子才能舒坦。

这些话小鹿都记到心里。上白班时晚上回到家,  她会归置好 糖糖胡乱丢在客厅地板上和沙发上的玩具,然后把每个房间的地 板都拖一遍。上夜班时早上回到家,她会先做好一家人的早饭然后才去卧室补觉休息。

小鹿做的这些,念湘都看在眼里。她托了在省医院做副主 任医师的高中同学帮忙照顾小鹿,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但打了 招呼总比不打好。每周末她都带着小鹿与大庞和糖糖一起逛街吃 饭,给小鹿买漂亮裙子,小鹿心里很感激她,因此家务做得也更 卖力。

其实小鹿在还没来实习前,  就已久仰这位嫂子的大名。念湘 是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在纽约时报工作过两年,回国 后与朋友创办了一家自媒体创业公司,乘着自媒体的东风发展起 来。她的公司不算大,只是小工作室的模式,算上招募的实习生 也就几十人,但营收还不错,主要合伙人一年能分个大几十万还 是有的。她业余也写过几本小说,其中有两本小说被改编成了影 视剧——这也是她工作室前期资金来源的主要渠道。

饭后收拾妥当,  糖糖回小房间看动画,  小鹿今晚值夜班还在 医院,老太太下楼去跳广场舞。大庞蹑手蹑脚地把念湘从书房拖 回卧室,着急忙慌地脱下她身上的红色吊带睡裙,嘴里哼哼地像 一只嗷嗷待哺的大胖熊。

“趁糖糖还在看电视……”

“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  ”念湘半推笑道,一手已经勾住了 大庞的后脑勺。

“今天不是周五嘛,小鹿和咱妈又不在,嘿嘿嘿……”

念湘半眯着眼睛,绯红色的床头灯照在她仰起的下颌上。

大庞撅着大屁股伏在念湘两腿中间,一股暖流涌上了她的四   肢,酥麻的感觉从大腿传到了脚掌心。这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像在外流浪许久的孤儿终于被收留到一个安稳宁静有人气的家。

念湘闭上眼睛,  她想起与大庞在美国时租的那间公寓。泽西  城里的租金动辄一个月数千美金,他们只能共住其中一间主卧, 另外两间次卧是两个同在纽约大学读书的华人男生在租。那时大  庞在纽约大学读博士,每天傍晚他都先买好一大盒牛奶,然后去纽约时报大厦门口等念湘一起回家。念湘喜欢靠在床头看书,大  庞便给她买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红色靠枕垫在床头;大庞日夜不   停地伏在书桌前敲打论文,  念湘便悄悄给他换了一把人体工学椅。

他们的公寓在哈德逊河畔,夜晚静静的河面似大地绵延强壮  的手臂,有千斤重量,托举起对面高楼林立、星光璀璨的曼哈顿  岛。书读累了,他们便拉开屋里的小窗,将枕头垫在飘窗台面, 肩并肩跪在软垫上,对着窗栏外的星空共抽一支烟。她吸一口, 递给他,他再吸一口,递回去。他们头靠着头傻笑,看烟雾随着  微风向明亮如银的月光散去,载着他们紧紧相依的灵魂,仿若万  丈星空都是供他们垂钓的河。

“最幸福的事就是和我的小湘湘这样静静地待在一起。”大庞  将念湘锁在怀里,一只胖脚来回摩擦着她的小腿。她非常依恋他  的怀抱,他的身体有一种热乎乎、软绵绵的大白馒头的味道。她  翻了一个身,钻进大庞海豚般柔软光滑的身体里,摸着他圆圆的  大肚皮渐渐睡着。半夜,她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大庞起身去上厕  所——放下马桶盖时碰撞瓷砖和冲水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他从洗  手间哒哒哒急促走进卧室的脚步声。他钻进被窝里继续搂着她, 她感到溢出的幸福就萦绕在她的身上。
 
第二日,  念湘下班回家正要开门,  忽然听见对门邻居屋里传  来断断续续声嘶力竭的哭喊。她倚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似有小件   家具叮铃哐啷砸落的声音,  伴随着两个女人的嘶吼、争吵和哭泣。 而窗外安静极了,只有几声车轱辘呼噜呼噜压过的声音。邻居屋   内恐怖的声音像几百个恶心的黑褐色蟑螂一样疯狂地爬上她的心  头,她实在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便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是那日她在地下车库遇见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个头跟她差 不多,肤色苍白,脸比巴掌还小,不过是个圆脸。年轻女人的嘴 巴也很小,眼神怯怯的,鼻头很圆润,像精致小碗里盛着的小汤 圆。她的头发随意扎了一束低马尾,穿着淡粉色的家居服,胸前被泼了一大碗汤汁,散发着香菜与排骨油脂混合的味道。她半掩 着门,极力将身体躲在门后,表情有些恐惧和尴尬。

“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念湘探头轻声问道。

屋内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听见有人敲门,立即转动身体两侧的 双轮,迅速往里屋滑去。念湘从门缝里瞥见她后颈粗糙下垂的皮 肤上沾了几根碎发,白色圆领衬衫下厚实的圆肩向前弓着,隐约 可见的肉色内衣带子把背上的肉勒出一道道痕。

“没……没事。”年轻女人答道。

“我叫念湘,就住在对门,有事尽管来找我哦。”

“谢谢,”女人用力挤出了一点点笑意,眼神还是生怯,“叫 我一宝就好,一二三的一,宝贝的宝。我们昨天才搬来的。”

太阳还没落下,但屋里因为拉着窗帘所以光线很暗。一宝 好似站在黑压压的罩子里,只有楼道中的斜阳打在她饱满额前柔 软灰黑的碎发上,让她的脸处于半明半暗中。空气里的温度有点 冰冷。

“有空来家里吃饭,我们随时欢迎。”念湘也有点尴尬。

“今天……不太方便,  改日一定拜访。”一宝看起来稍微放松 了些,但还是想尽快结束对话。

“好,那回见。”

“回见。”

念湘正与一宝道别, 瞥见一个提着购物袋、穿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从电梯里出来,  衬衫和西裤看上去很有质感。他外表英俊, 眉眼深邃,戴一副黑框方形眼镜。他全身连带皮鞋都是黑色,像  一座黑压压的大山挡住了从楼道小窗照射进来的光。他见念湘与  一宝说话,便在远处站了一会儿,等念湘离开后才进一宝家。

男人进屋后,  将一杯大红袍珍珠奶茶递到一宝手上,  又把手 提的两大包食物一个个塞满冰箱,问她道:“玉乡还没起?”

“刚才在闹。”家里还没收拾完,成堆的衣服像小山包似的叠 在沙发上,抹布丢在未擦完的茶几上,桌上的一只碗倒着,里面的汤油顺着桌角一滴滴地落在光滑透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宝背  过身去脱掉刚才被泼到汤汁的上衣,跨过满地半开半合的纸箱, 将那件脏衣服丢进洗衣机。

“找个阿姨来做吧,你一个人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算了吧,做不到两天又出去到处乱讲。”一宝换上了一件黑 色碎边连衣长裙,领口露出了一只金镶玉圆盘形吊坠,金色的孔 雀高傲地昂着头,身体却结结实实地镶在白玉上。

“以后都不打算找了吗?”

一宝冷笑道:“你觉得还有人敢来吗?”

男人叹了口气,  朝卧室望了一眼道:“你去叫她一起出来吃个 饭吧。”

沈玉乡背对着门躺在床上,  一宝在门口喊了她一声,  没有回 应。她知道玉乡是装睡,因为她的肩在微微抖动。一宝把手机放 到她身旁,给她盖上被子后带上门退了出来。

从小到大,  一宝认为母亲只是脾气古怪。她小时候晚上刷牙  疏忽,玉乡就把她的牙杯用力摔到洗漱台上,牙杯是陶瓷的,后   来一宝每次洗脸时看到水池边上那道被牙杯砸出的分叉裂痕,那   些巨大刺耳的碰撞声就不断地回响在她脑海里,  嗡嗡地挥之不去。 她有时出门忘记关灯,回家时玉乡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一动   不动,勒令她一个晚上写作业不准开灯。晚上吃饭,一宝不小心   把饭菜掉到桌上或地上,  玉乡便立即吼她是个“漏下巴”。一次  期末考试,一宝跌出了年级前五,玉乡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   上,扒下她身上所有的衣服让她滚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去。她们   一起坐飞机,六岁的一宝不懂事将安全带解开,她便在机舱里放   声嘶吼“再解开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弄得整个机舱里的乘客   对她们侧目。但是这些行为发生的频次不高,大部分时候,玉乡   依然表现得非常爱她。一宝过生日,玉乡会花掉两个月的工资给   她买金镶玉项链。一宝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玉乡将她搂在怀里   亲了又亲,还给她换了新桌椅和窗帘被套,一整个暑假没让她沾家务。放暑假,玉乡会带一宝去打耳洞、烫头发,还花了一个月  的工资给一宝买了副名牌墨镜让她戴着逛街。

但是自从艾荣超下岗后,  她的狂躁变得更加频繁。最初一年  只有几次,后来发展到一个月一两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她就大  吼大叫大哭大闹地砸摔家里的锅碗瓢盆,然后把卧室门“嘭”的  一声关上,连窗框都会跟着震动两下。

一次艾荣超在午睡,没听  见她的敲门声,她像疯子一样拳打脚踢着房门,艾荣超开门后, 她的四肢仍然不断地攻击捶打着那扇铁门,似是一定要打穿一个  窟窿,直到实在没力气大声喘着粗气之后才肯罢休。但仅一个小 时之后, 玉乡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给一宝倒牛奶、切西瓜, 把家里的脏碗筷全都洗了,第二天带一宝逛商场给她买许多大几  千的漂亮衣服和鞋子。一宝长大后,渐渐意识到其他同学的母亲  并非如此阴晴不定,便劝玉乡去医院精神科看看,谁知正在风平  浪静地看电视连续剧的玉乡突然对她劈头盖脸地痛骂:“死丫头, 老娘没病,你在这给我矫情个屁!滚回屋里写作业去!”

那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写《傅雷家书》的读后感。一宝翻了 几页,看到傅雷的父母那么露骨地表达自己对孩子的爱,感到非常不自在,像蛆虫爬满了脑袋。又看到他们连儿子写错别字、练 琴、学乐理、读诗等种种小事都要念叨一遍时,便立即讨厌起他 们来,心底生出了一种深深的被压迫之感,便不由地想:我若是没有母亲也许更自在。

艾荣超是在艾一宝刚工作没多久后去世的。从那之后开始, 玉乡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艾荣超年轻时就喜欢喝酒,但他并没  有因为会喝酒而步步高升,反而越混越差,因为他并不是在酒桌  上觥筹交错,叱咤风云,而是常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一宝念高中时,  玉乡已经升为了化学工厂里的小主任,  指挥十几号人, 但是艾荣超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许是常年喝酒把脑子喝得不  灵光了,再加上被自己父亲牵连,从总厂调去分厂,又从分厂教  员变成了保安门卫。后来他下岗了,也不出去找工作,天天猫在家里只做三件事:喝酒、做饭、看电视,靠退休金生活。

那天是周二上午,  家里只有艾荣超。他午饭喝了两斤二锅头 后,便在沙发上午睡,再也没有醒来。玉乡回家时,他的身体已 经凉了。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肌梗死。邻居都在议论,说做过一次 心脏支架的人就只剩半条命;而做过心脏支架还喝酒,那简直就 是自己把命往阎王爷手里送。

第二天一早,一宝从鹏洲赶回来时,家里满地狼藉。电视机 正中间被椅子腿砸出了四个大窟窿,淡黄色的布艺窗帘被扯下来 一半,乱糟糟地卷在地上,上面躺了几条死鱼。玻璃鱼缸中的水 溢满了地板,散发出一阵阵鱼腥臭味。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七零八 落地散在地上和桌子上,地上的碗、盘子、杯子的碎片让人根本 没有地方落脚。

玉乡直挺挺地睁眼躺在黑漆漆卧室的床上,  也像个死人。外  边乌云遮天,没有日光。床单像破抹布卷在她身上。
一宝第一次对她吼道:“你是疯了吗?  ”这次玉乡反而很平静,说:“没关系, 反正这个家也不是我们的。”一宝说:“你砸坏的这些东西,押金   也不够赔房东的。”玉乡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   望着天花板,“那又怎样,我没钱,他爱告我就去告,我无所谓。 要不是你爸,我们也不会失去原来的房子。一把年纪沦落到这个  地步,谁知道谁笑话。房东有本事就找你爸要去。”一宝说:“现  在他死了,你开心了?他活着没一点用处。”玉乡突然一个翻身  坐起来,黑压压的眸子一口咬住一宝的脸,朝她吼道:“我可以恨  他,但他是你爸,不准你这么说他。”

“这个家我没法睡,葬礼时我再回来。”一宝说完后回到客厅,无意中看见艾荣超的手机落在沙发底下。她俯身趴在地板上 把手机捡出来,删除了他最后拨给她的通话记录。那天中午艾荣 超给一宝打过一通电话,但一宝还在生他的气,手机只响了三声 便被她挂掉了。没与父亲说上最后一句话令她很难过,但是她告 诉自己也没什么遗憾的。

葬礼上玉乡死死扒住木棺,  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  大叫“艾荣超醒过来”。在宾客眼里,这是一个妻子最爱丈夫的样子,那场面如此揪心、混乱,又如此美满和庄严。但只有一宝知道,这是一条无用的生命对另一条无用的生命的呐喊,是对一条无用的  生命浪费在另一条无用的生命上的哀嚎。玉乡是要叫他起来还债的,活着的时候没有为家里遮风挡雨,临死了不知道抽什么风突  然抵押房子炒股,  没赚一分钱还把房子搭了进去。最后两腿一伸, 留下她们母女慢慢在他造的孽里煎熬。

当时艾荣超下岗后在家里没事干的时候,一宝曾旁敲侧击地说着自己哪个同学的爸爸已经是个大官,哪个同学的爸爸已经是个教授,又有哪个同学的爸爸已经是大老板。而艾荣超从不为所动,因为他永远都不会跟比自己好的人比。他总说:“那又咋了, 我现在至少身体健康。有些人还活不到我这个年纪呢。”一宝曾经认为跟活不到自己年岁的人比,这种行为愚蠢且荒唐。但是现  在艾荣超五十多岁就死了,这个事实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样的比较还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