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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
节选
一
她以为的所有告别全部没有发生。简单地打过招呼,她推开门,手上提着一个米色编织袋走下了台阶。
路边停着一辆小汽车,爷爷唐映华很快迎上来,弓着身子,要从秦双手中接过行李。灰丝的纺织布料印出宽厚的脊背,头发浓黑,也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掉很多。唐映华是很不显老,仪态堂正,步态轻盈,就是看上去很是严肃,两条眉毛非常浓密、笔直,细长的双眼很有神采。秦双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唐映华已将她的包带攒在手里,接过去了。上一年冬天时,秦双与他已见过几次面,领养手续等这一年夏天时终于结束。她刚巧初中毕业,转学念高中。收养她的这一家人,听说与她的外公家是旧识了。李院长说:“你这一走也是回了家乡了。”她倒一点也不记得。
车门边,姑姑小菲远远地对秦双笑了笑。小菲绑着低低的发髻,纯白的连身裙掐腰,脚上一双草编的系带凉鞋。凑近了一看,那桃形的小脸,嵌着一双乌黑清美的眼睛,涂着淡红色唇彩的嘴唇上边,鼻子挺而秀。
她很久之后都记得那一幕,几乎没有什么声音,车门打开然后关闭,车子发动。眼前掠过的熟悉景象,随着日色被掩埋在身后。从此后的夏天,匆匆的绿。忘了何时睡着。她无知无觉,一切仿佛空空如也。耳边厌厌地闷响,在稍微的清醒后,显得那么惶惑。秦双坐在汽车后座,看着窗外的风景,看见天是愈发暗淡了。也不是寒天,就连太阳都在,可孤寂缠绕上来。日子冷冷清清的,心里也冷冷清清的。旁边的座位上有甜饮料、软面包,有果冻。它们在阳光的照拂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好像非常甜蜜。她也有一种喜悦的心情,可惜太淡了,像拂过的微风般留不住。等汽车缓缓地停下来,几乎是赶着下车。坐得太久,连身子也僵住了。草丛里蟋蟀的叫声让她熟悉了一点,天黑了,像闭起眼睛来,是盲目的,她也只能这样走下去。
刚一进门,一个女人在门边望,看着十分雅致。一种从前年代里大宅门中的女人味。她眼角上挑,颧骨仿佛瘦得突了出来,皮肉紧紧包合着。唇薄得似那一片槐树叶折叠起来了,微微露出了一条缝。乌黑的长发及至半腰处,烫过卷的,波浪般披散着。丰乳肥臀,让人不由得要看着她。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赶上来,手中举着一碟子醋,侧过身放在桌上。唐立生那红花纹的围裙后穿一件白衬衫,梳着有刘海的短发,个子高挑,皮肤白净,站在傅美琴身边,空余的手背过,向她腰间轻拢着。与她一齐笑看着秦双,像戏剧里的人物一个个出场,谁也不兴作自我介绍。
“这是你叔叔、婶婶。”奶奶望着秦双说。
“叔叔。”她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婶婶。”
“你可算来了,也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你给盼来。一整个七月,念念叨叨都是你。”女人笑着来到她身边,一边仔细着打量她,上下左右,都要看个明白了似的。
“我听嫂子说的话就是亲近人,我不行。”小菲转脸对秦双一瞧,笑了。
傅美琴哂笑道:“我呀,就是这点不好!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了。一点不留下!双双可不要见我的怪。”她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语气声又低又涩,言辞恳切:“我早就想见见你,可是我和你叔叔太忙,没有时间。这下好了,不过我原先就喜欢热闹,大家都在的。”傅美琴见这女孩含笑点了点头,又道:“这么些年,你受苦了。你爷爷伤的心,这下也能缓一缓,好过来才好。”她的手凉,话落,人也起身,去了厨房,一面还不忘嘱咐着秦双道,“你休息休息,我去厨房看看。饿了吧?”
唐立生站过来,说道:“来了自己家,不要拘束着了。”即使他说一切可亲的话永远不尽如人意,秦双“欸”了一声。
这时,侧边一间房,房门打开,一个男人出来转手合上门。他有点发胖,也不高,因为粗眉毛,颜色又淡淡的,人瞧着很憨厚,迎笑着道:“这是双双了?”
“双双,这是姑父,我丈夫。”小菲说。
“姑父好。”
“路上好吧?路远,晕不晕车?”
秦双说:“睡了好久,不晕。”
“噢。”他点点头,似乎也没了话说,走到一边去了。
“糖糖睡下了?”小菲问。
“刚哄睡着,从手臂上放下我就出来了。”
“我去看看。”小菲扭着一半的身子又扭回来问道:“她吃了饭才睡?”
“街上卖糖糕,吃了几个。她要睡,让她睡吧。一下午好是闹,你不在,她就什么也不怕。”
饭桌上菜肴丰盛,一张棕红的实木大圆桌摆得满满当当,碗筷在桌沿边放,像紧挨着悬崖一样危险。可等了太久,饭菜都要凉了,这时拿回去热了热,一边寒暄着问话。秦双想,原来爷爷奶奶叫所有人回家吃饭,介绍她相互认识。
这时,唐映华叫秦双过去,带她看她的房间。这一间卧房,木质地板,床铺靠窗,一肘长的窗台上放着一盆万年青,半合着亚麻白窗帘,铺着苜蓿花纹的床单,一边的床头柜上留着一盏琉璃小台灯。衣柜与写字桌,角落一张酒红色单人皮沙发,旁边留有一架落地的水晶罩台灯。她想到这里的舒适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一间房,只有她一个人住着,不用处处顾忌,想都不敢想,忽然地在行为上面不知所措了起来。不大想要看得清楚,好像就在那里晃过去了。难道是对于新生活的腼腆吗?因为诧异她能够享有?
“走,吃饭吧。”唐映华说道,两人走去客厅。
傅美琴正捧着一摞碗碟从厨房出来,放在圆桌边分发。莲芳端了一盘牛肉一面扯了扯旁边的盘子腾出些空间放下了。小菲这时也走来,伸手接过傅美琴递来的小碟子,随之坐下了问道:“阿辰呢?”
傅美琴叹声道:“告诉他今天早点回来,就是不听。老等天黑才进家门!有什么好玩的,天天不着家!大了管也管不住,以前我是看不见,现在看见了,真觉得气!”傅美琴似乎立刻察觉了自己的不应当,到底她得向着阿辰的,反而比外人还不如地埋汰他,故而解释一般地说起来:“我也是为他忧虑,偏偏这时候回来,走也不好再走了。他有出息,可是以后谁又说得准呢?”小菲说:“我看他能玩一玩也好。”从前傅美琴去哪儿小菲都喜欢跟着去,后来就疏远了。也不全因为傅美琴不嫁她哥哥,转而怀孕了为止,十九岁就生了阿辰,有了他的时候,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唐立生倒是像是没有怎么样,小菲却哭了三天还不行。四年前小菲结婚,他们已经像是好上了一样,一起来参加她的婚礼。那些亲戚们都闲话起来,婚礼的目光被傅美琴占去一大半,故意搞破坏一样。美人永远有着某种优势似的,至少看着你时,“新仇旧恨”全都忘了,不久又回心转意。她哥哥反正是很蠢的。
一时门铃响起。偏偏秦双离得最近,又是个新来的,那门锁认生一样,像个照相机的快门,假冒伪劣,让人按不下去。等终于开了,仿佛是那扇门都看不过去,自己开的。心疼敲门的人,一个个小拍子打得昏昏的,他不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很有耐心的,就是等。因为当时也没人来帮她一把,都不在这边,她也不希望人家来,将她挤到一边,想着自己如何地愚笨,没见过世面。门‘吱扭’一响,从外面被拉开。露出一张其实不耐烦的少年人的脸,她愣了愣。
宋辰半垂着头,停在她面前,打量了她一眼。见秦双脸颊微微泛红,很轻俏的一种姿态,减少了她许多的憨涩。圆亮的黑瞳仁,像小鹿的眸子。她笑了笑,看他望着自己,她怪别扭的,他长得十分好看。唐叔从厨房出来,“哟”了一声,道:“阿辰回来啦?”不及宋辰回答,他又说:“这是双双,秦双妹妹。”
“妹妹?”他笑了,眼望着她。眉眼的柔情散着惬意。不似年少之感,倒有些绵长皎澈的韵致。儒雅貌,却又带了丝顽皮与开朗的姿态。望向他处时,仿佛也心不在焉极了。而他也不是冷漠,不是忽视,不是纳闷和狡诈,亦或他平静或是满不在乎。一群陌生的人,一个陌生的家庭,一个异乡。她是之后回想起来,好像才有了这样的记忆。当时是什么也来不及的,想与看都是那么匆促与羞赧。她第一次同他说话,笨拙地问他好,羞红了脸。她还太年轻,一颗心,因为他乱了方寸。
围在一张桌上吃饭,合家团圆,就像她曾经看到过的一部关于家庭书描写的那样精彩和热闹,事实上,这也许是她长久以来的无聊闹得,于是究竟有了它的趣味和幽默在。
忽然听傅美琴道:“爸,妈,我们明天就回去。”
“当然还要工作!”唐立生补充说。
“他怕领导生气,说是升职位最后却是退了回来。”人生也不全是进步,私下说,他觉得老是一只脚迈上踏下的浮在空中。傅美琴为他打抱不平。
“你有什么问题不顺利?”唐映华讲。
“没,少说一点吧。”唐立生道。
“说一说有什么不好?”莲芳的声音低下去。“根本无关紧要。”唐立生讲,傅美琴道:“阿辰吃过饭去收拾东西。”
“我不走。”阿辰说。傅美琴瞥眼看他,他像块硬邦邦的大石头般凿不动。她不好说她认为的,只说:“怎么回事?”
“让他在这里吧。”奶奶说道:“最近戏台子搭起来了,看过戏再走。开学了再回去上学。”
“妈你别惯着他。”究竟傅美琴来到这儿,她并不想回来,他们熟悉她的过往,那曾经的不堪与难过,仿佛都在一点一点地重新试探。
“你再盛一点饭吧。”奶奶说。
“我自己来。”奶奶微微探身拿过傅美琴的碗去了,问小菲说:“你要不要?”小菲摇头,她说道:“瑾亮快点吃,好早一些走,今天我太困了,眼皮子真的打起了架。”
傅美琴瞟她一眼,说:“辛苦你了。”她为小菲夹虾吃,小菲早不动筷子了,只是盯着她那位正在吃饭的丈夫看。
可秦双听着十分不好意思,都是因为她的缘故。筷子也没动几下,碗里的饭大都是奶奶帮忙夹的,她感到非常难为情。要不是看在她还小的份上,她再也没有别的理由这样了。这时一粒花生米骨碌骨碌滚到她的手边,她怔愣着,还没怎么反应,只见阿辰的手一闪,快速地把那粒花生米拿起放在自己碗边。他贴在耳根的短发,烟灰色衬衫,眉眼深深,睫毛洒下一小片漂浮的阴影。她如此才敢多看了几眼。低头看着碗里堆起的饭,她吃不下去,但不能剩。
晚饭后,傅美琴和奶奶在厨房洗碗。小菲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妈,不早了,我们先走了。糖糖刚睡起来,脸上热热的,前些天那场感冒还没有大好。来,跟姐姐打个招呼 。”小菲带着糖糖从右侧那间小屋里出来,她一边给女儿戴一顶薄织丝线帽一边说着。糖糖仰头看着秦双,迷糊的,一垂头靠在了她母亲的肩上。还很认生。
“没睡醒呢,回家了。”小菲笑着望了糖糖一眼,等丈夫来将她抱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走到书房门口,推开一道门缝,看唐映华在书桌后坐着养神休息,想退出去又看父亲转醒了,张了张嘴,道了一声:“......哦,我们回去了。”唐映华不小心睡着后又努力清醒着,似乎也有点窘,说道:“路上开车注意点。”
“哦。”小菲低了低头,合门退出去。
唐立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瑾亮抱着糖糖来了,她不些时又闹着要下去,他也没让。
“哥,走了。”瑾亮说着,唐立生烟灰捻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说道:“下次见。”小菲抬眼看了看她哥哥,转身去开门。奶奶从厨房门口出来,湿手在围裙上抹过两下,门口看他们走了,返回身看秦双坐在客厅的板凳上,也没什么事,很突兀一样。奶奶说道:“双双,去洗澡后歇息吧。”秦双像得到什么赦免似的,立刻去了洗浴间,新买来的牙刷牙缸,新毛巾和睡衣裙,都已放置在一处,等着她使用一样。可是一颗心总是随着外面的喧闹而起伏不停,直到她回房间关上了门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晚傅美琴和唐立生留宿,阿辰睡在书房里,他吃完饭就不见了。秦双非常不好意思,认为自己霸占了些什么。总也是心虚,像一个光明正大的强盗。奶奶睡前又嘱咐一遍,让她早点睡,路上一定感到乏累了。
她躺下来,盖着一层橘粉花纹的薄被,米色的流苏毯子稍稍搭在床边。枕在枕上,恍若梦中。有这样一个房间,仿佛做梦也没有想到。伸出指尖,撩着窗帘的一角,今夜是圆月。她想,月亮在看着我哩。
唐立生和傅美琴第二天一早走了。家里吃早饭时,楼下有两个人叫阿辰的名字——宋辰!宋辰!胡闹似的,喊得参差不齐,乱七八糟,像是故意来捣乱。阿辰匆忙扒拉着两口饭,唐映华说:“你着什么急?”
阿辰喝燕麦粥,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约着去公园骑车。”
唐映华讲:“带双双也去玩儿。”
阿辰看秦双忙着摇头说:“我就……我就不去了。”好像抱歉似的,说完笑了笑。
“早点回来,不要一天到晚地在外面疯跑。”奶奶说道。
“知道了,我吃饱了。”阿辰放下筷子,转身去开门,跑下了楼去。
书树和胡海在一处树荫下等他,是阿辰回来那天遇上了他们两人,小时候一起上幼儿园的情分,只是觉得眼熟,互相猜测了一番,不久便约着出门去玩。胡海刚一看到阿辰,呐喊着:“快点!快点!”说着转身就要往前走,他个子不高,小身量,方脸盘,三角的眼,长薄的嘴唇,一个矮鼻梁。腰背老爱直挺着,但总给人一种弯腰驼背的错觉。
“去晚了赶不上趟!他要生气了!”书树的肥唇包着一副龅牙,显得有点猩猩脸。自然卷的头发硬挺挺贴着头皮,圆头大耳朵,嗓门公鸭似的,一天到晚叽哩哇啦乱叫。等阿辰小跑着来了,问道:“去哪儿?”
胡海掀开厚黑的棉布帘进门,阿辰和书树跟着去了,只觉得眼前突然地昏幽,新开的网吧里坐满了人,就连门口站着的也有好些,窗关着,拉拢着窗帘布,冷气从小卖店的角落吹拂,混合着烟味、汗臭味,有个人在椅上翘着脚睡了。胡海凑到前台说道:“老板娘,开三台机子。”
“没啦!看不见那么多人等着。”这时有人往一旁的小卖部买烟,女人见三人还在这边站着,说:“你们要什么?”她摆摆手又道:“不然也一边等着。”她有一张平缓的大脸盘,点缀着两只细长的单眼,弯弯的淡眉毛,一只向着两侧铺拽的鼻子与一张时常耸拉着的嘴。她是扁平足,走路时看起来横冲直撞的。她从柜台里钻出去,走到角落的沙发边上,有一个男人仰面睡得正熟,她讲:“起来啦!你一个人霸占多少地方!”
三个人从极狭窄的二层楼梯下去,胡海一边说道:“早说了这里很红的。”
“那里边没什么啊,有人抽烟呛死了。”阿辰说。
“你懂什么?我们被你害惨了。”胡海恨道。
书树讲:“我早上等你多久?”
“反正都怪他拖拖拉拉,现在要去哪儿?”
在街道上游晃,忽然面前一个男人匆匆忙忙跑来,胡海看见他父亲跟在身后小步跑走了,他弯缩身子,低头侧过身,直到悄悄抬起头来,瞥眼看见两个人走远了,三个人拐弯到了一家修车店。
“你爸钥匙门忘记锁。”书树悄声说道,眼见胡海伸手拿了一把钥匙,他又疑惑说:“我们三个人够吗?”胡海犹豫着又去拿一把,几人匆匆跑去摩托车前,回头看见一个女人掀开室内的门帘出来了,“快快快!”忽然一声发动的声音,女人追过来,阿辰跳上胡海的后座,三个人冲了出去,仿佛在马路上奔驰了很久,太阳晃得人渐渐睁不开眼睛,直到在路上可以看到绿油油的农田,远处一座座的小房子排列着,终于在公路旁边的一家面馆店停了下来,进门坐下点了三碗牛肉拉面。
“你妈不会生气吧?”阿辰问道。“你妈!”胡海抬眼瞪他,阿辰见了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掰下来踢球玩。“那是他后母!他最讨厌的人。”书树道。阿辰忽然觉得这才对了,怪不得如此,仿佛一个人他叛逆至少是有些理由的,气也消了,问道:“一会儿去哪儿?”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胡海说。
书树讲:“什么好地方?我怎么不知道?”
胡海哼声道:“你知道什么?”
店员这时候端着拉面走来了,一碗一碗放在桌上,三人取筷吃饭。书树说:“老板,加一盘拌黄瓜和凉粉。”
下午去了,一个偏僻街道边的一层水泥房子,走近了,声音嘈杂,麻将局上笑的,闹的,喊的叫的,混着一股浓浓的烟味。三人挤进客厅里来。门口的黑布面双人沙发上,一个男人起身向他们走来,一边已经远远地拦手问着:“你们干嘛的?”走到面前了,还疑惑地打量着。大雄横着一张橄榄球形的脸,零碎的长短不一的黑胡子,厚嘴唇,又是浓眉大眼,让一个脑袋像肿了一样。这里原是大人不屑过来,大部分年轻人不是即将二十岁了,就是刚刚二十出头,十几岁的家伙向来都是好奇的打量罢了,有几个人会大摇大摆地进门去呢?倒是有人报过警,几个月前抓了不少人进去。没过几天也放出来了。
“我表哥。”胡海手指着,不远处的沙发上,隐隐约约窥见一个男人,这位表哥俊秀孱弱,白得像生了病似的,常常是面无表情,蛮严肃。
“怎么办?可是你们要耍?这里头一个人二十块钱!”
三个人呆愣着。“你的呢?”大雄凑近书树,书树眼望着他,低头掏口袋,只有十块给他。阿辰见了也拿钱,他有一张五十块,胡海在一旁肩膀碰碰阿辰的肩膀,说:“借我们啦!”手拉着阿辰的手,直直递到大雄前面去,他凝神看一眼,抽走了钱哼声说道:“哪里都没有这么便宜!”
胡海去跟那位表哥打招呼,大宇问他:“怎么?谁问你要钱你都给啊?”胡海恍然大悟一般,非常不得已又难耐地笑了,很上道似的说道:“他们找茬来的,不然要闹死了。”大宇也了然了,点点头,说:“玩去吧,别亏了你。”
“我看也没有意思。”胡海说着,一边看大宇喝茶,他的眼神空洞,为人仿佛“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胡海顿时生出一股羡慕之意。但是实在无聊得紧,于是声称自己要找朋友去了,离开了那儿。
“哎!外面你的车哦?”胡海转头看见问他要入场费的男人又来了。
胡海道:“不是我的。”
“你骑来的嘛!啊?借我们用一下,跟你表哥打过招呼啦!”
“不是我的啊。”胡海紧张得连眼珠子都想颤抖。
“这就不够意思了,你想一想。你表哥答应啦!”胡海扭头看大宇,大宇望着这边,默默转过了头去。“钥匙呢?不给我我不客气了,我们都是熟人了,用不着摆一副不高兴的恶心样子,难看呐!”大雄说着就要伸手去掏胡海的口袋,胡海弯腰,撅着屁股使劲别着大雄的手,两个人像打架似的,哪里扭得过他,大雄拿到了钥匙在胡海脸前摇了摇,小声威胁道:“给你好脸不要!要不是看在你哥的份儿上,弄死你!”手掌裹捏着他的肩膀,又说:“那边还有两桌台球,随便玩。”
胡海呆愣在原地,一会儿,他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响,“轰隆隆”像驶过了他的心,简直想要痛哭一场。他看见有人玩扑克牌,那些抽烟喝酒的人的吵嚷,麻将桌上的打牌声,直到书树走到他身边噘嘴说:“好没意思,我想走了。”见胡海萎靡地像是不想动作,等他走出了屋子,身后才传来胡海悄悄说话的声响:“等一下。”
书树正想说什么,眼看金依依从不远处来了,打了一个照面,问他:“你们两个这儿干嘛呢?”
书树低声说:“随便玩一玩啊。”
“哈,这里还有一个垂头丧气的鬼。”她才不管胡海的恼怒,经过他便朝着房子走去了。
先是站在门口张望着,又走进屋子里来,好像在找人。她在人群里一次又一次地闪现着,阿辰跟着她走,她瞟过阿辰,只是觉得有一些眼熟,低了低头,走过去了,转而看见杰明,就把阿辰忘在了脑后。
一位披散着湿头发,戴一个蛇形戒指吸烟的女人凝着在他们周围打转的阿辰,余光偶又撇过金依依说:“认识啊?”金依依转头看阿辰,她犹豫地摇摇头,眼看着他背过身,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看着墙柜上的影碟慢慢走开了。
“我说你怎么才来?”女人扬扬下巴又说:“就等你呢。”与金依依间隔着两个女人的距离,杰明低头吸着烟,他宽扁的脸,大肉鼻子,脸上生着一些雀斑,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另有人说道:“别说了,人家出来一趟不容易。”
金依依听了气得转身就走,在窗边走廊的转角差一点撞上阿辰,顿了顿说:“我想起你是谁了,你也记得我吧?”
“嗯。”
“我表姐好吗?”
“……还好。”他抿着嘴唇,笑笑又说:“我不知道。”金依依也笑了,说:“我走了。”
“我们可以再见面吗?”阿辰问道。
“我常常在桥西玩的。”她小声说着,经过他走了。阿辰望过去,带着一点羞涩回过头来,这时三三两两的从门口出来,也走了。
“干嘛?怎么了?”书树问道。胡海抿着嘴巴很难开口似的,书树忽而惊叹道:“那不是你的车吗?”眼前一个男人载着金依依骑着摩托走了。“摩托被借走了!两辆都没了!”胡海一下懊恼地挠着头发蹲在马路边去了。
“疯了你!你老子非要打死你!你表哥呢?”
“他不管!想见就是他告诉的!呸!家里装得可牛逼嘞。”以为是一把好手,没想到更是让人捡了个软柿子捏。
“你怎么不去点好地方?”书树懊恼道。
“你还不是来了!刚刚问你要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走!”
书树气闷地见阿辰走来,说道:“他摩托车被抢啦!”
“又没说不还!”胡海几乎是嚎叫着说。
书树“哦哟”一声喝道:“你还为人家说话!你都被抢啦!”
“怎么办?”胡海喃喃地也不知道问谁。
阿辰讲:“等着呗。”
天色渐渐向晚,傍晚来临了,房子里断断续续有人走,于是担忧那些骑车走掉的人还回不回来。终于远处有摩托车声响,一时灯光也淌过来似的,书树兴奋喊道:“回来了!回来了!两辆都回来了!”阿辰和胡海无精打采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两个男人各自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金依依从摩托车上下来,不理会身后的人,一个人疾步走回了房里。
大雄走来胡海身边给他钥匙说道:“原物归还了。”杰明拿着钥匙走来,说:“我骑的那一辆三天后再来取。”
“不行啊。”等他回去父亲一定饶不了他,可是他又无处可去,简直想离家出走。
“不能好好说话是不是?”大雄斜眯着眼睛,伸手拍拍他的脸,见他委屈巴巴的样子,说:“这就对了嘛!”
“真的吗?”胡海问。
“什么?”
“真的过几天会还给我吗?”
大雄笑看着旁边的杰明,他的女人也是一副嘲弄的神情,扭头说道:“当然是真的啊!”
“那…”胡海扭头说:“我们走吧。”阿辰和书树望着他,三人低头离开。
“等一等!”杰明说道。他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阿辰的面前,说:“你是不是冲我翻白眼了?”
“没有。”
“再说一遍你没有?”他高举着手指着阿辰。
“没有。”
“你看见了吧?”杰明侧脸问着站在身后的女人。
女人点头,说道:“我看见了。”大雄见状也说:“我也看见了。”
“听见了?不要狡辩!你给我小心一点!下次别让我看见你!”阿辰只望着他不说话。其实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我都懒得看你,何来冲你翻了白眼?
“还有,你认得依依?以后给我离她远点!知不知道?”杰明转身走了,身后的大雄扬起手,佯装着摸一摸后脑勺,渐渐又放下才转身离开。
胡海走到摩托车旁,左右忙着检查,书树在一旁说:“那个男的是金依依从前女朋友的表哥,听说金依依把第一次都给了他。而她那个女朋友已经不念书,去社会上工作了。可金依依真正的交往对象是我们的初中同班同学,两个人总是分分合合的。不是女生不理男生,就是男生不理女生。”
“快上来走了!”胡海说着。书树推阿辰坐中间,三个人挨挨挤挤地这才离开。
阿辰从外面回家来,他气喘吁吁,往水杯倒水,大口地喝着。你要是看着他,他便瞪着你,秦双赶忙低下了头,手上分发着筷子,一旁奶奶说:“阿辰,洗手吃饭了。”
“好啊。”他侧脸说道。唐映华从沙发上起身,一边拿遥控调换了的电视频道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明天午后,秦双睡醒了觉,听见阿辰关门外出的那一种声音,门上“咔哒”地一响,明快地,脚步声一连串滑溜下去,剩余的安静仿佛就是寂寞了。阳光从窗子边缘离开,而窗外的整个世界依然那么明媚,蝉音嘹亮,像虽然无关于己的分明的快乐。她不用看也知道。炎热也是好的,根本无关紧要。她来到这儿已经有几天了,才知道这下子是真的来了。过后才想起,她的心是乱作一团的,什么都没有看清。至于人家如何对待她,她又作何回应,每每睡了一晚之后,更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甚至于那几天之前的日子,已经有一种梦一般的岁月的倦意。
又一天的午后,秦双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喝水醒觉。一会儿,阿辰也从房间出来,他径直走向门边穿鞋。又想起什么似的,返身回房间,掩了半扇门,脱掉身上的背心,换了另外一件。秦双别开眼睛,见爷爷从房间出来,看见阿辰了,又说道:“你们一起去玩啊。”
阿辰忽然问了她一句:“喂,走不走?”她是经不住他问的。
秦双与阿辰在街上走着,没一会儿身边多了一个人,秦双撇过眼睛看,晃回来了又荡过去,身边的那个男孩子看阿辰笑,也笑了。
“这是书树。”阿辰说。
“书本的书,大树的树。”书树一边解释一边笑道:“你是谁呀?”
秦双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阿辰说:“我妹妹秦双。”书树若有所思一般,这时一个脑袋拨浪鼓似地来回摆,才疑惑道:“你多了一个妹妹?”听见阿辰说:“就这一个。”秦双听了也诧异,尤其这一个称呼,相遇才不久,似是故人来了。她不惯如此,羞得低着头,况且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像她认生一样说道:“我回去了。”解释似地添了一句:“有点事。”没添一句哥哥,倒是她想到了,说不出口来。转过身去,她走了。
书树疑惑地扭回头来,问道:“金依依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啊。”阿辰说。
“喂,到底她来不来啊?”书树问着,他和阿辰在那片绿草坪上走,一前一后地走,走得慢慢吞吞,摇摇摆摆。旁边几棵杨槐树也被这燥热烘托得懒洋洋,没有了任何力气,像他看什么也发昏发软的眼,快要睁不开了。
“一定不来了。”阿辰说:“算了。”
“我们逛了一个多小时,好大的太阳。”
“你先回去。”
“你还真是痴情!”
阿辰气馁说道:“我也要回去了。”
“回去也好,还有妹妹等着你。”
阿辰突然向着书树扑去,被他逃开了,书树旋着身子回头来看,见阿辰终于慢慢停下来,他嘟囔道:“神经病!”
“什么?”傍晚,书树打来了电话,害暑热,“都是你害我的。”阿辰挂上电话,奶奶说:“去洗手吃饭。”秦双从屋子里走出来,阿辰见了她说:“书树得了热感冒。”
明天去看他,只见书树腮边抹着一片黑,古怪憨厚得过了头。他看见秦双倒很高兴,叫她吃桃,吃葡萄。茶几上一个苹果,书树说,这个苹果太漂亮了,不能吃掉。可不一会儿,他用两颗门牙削苹果皮,一缕一缕的很有耐心。那时总觉苹果皮厚而无味。直到全部露出了白而淡黄的果肉方才满意,有成就感,才咬着吃起来。满满波浪般的牙印子,自己不嫌弃自己!
书树这时微笑着,他说:“我梦见了她。我梦见她在森林里奔跑,穿着一条很漂亮的裙子,像一只小鹿一样。她跑来抱着我。”秦双望着他,书树也看过来时,她低下了头。
不久,秦双随阿辰离开了,阿辰在路上问:“为什么你那副表情?”她表现出疑惑的样子,问他:“你说的是什么?”他似乎早已经看透了她,干脆说道:“你以为他说的是你?他喜欢你?”她刚想要说:不是,你想错了。却好像岔路口拐错了方向地说道:“我还以为,他一直盯着我看。”
“是吗?”他反问说,如同她的隐秘的晦涩想象暴露在光亮之下,引起了她的难过。也许因为她安静了,他才觉得她有点受委屈,他在她的心里,不知会怎样的坏下去呢!故而他又问道:“你生气了?”秦双诧异他如此直白,笑着嚅嗫道:“没有。”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像怨上了他一样,心思在不该活泛的时候活泛,该聪明些时,又不长记性。当她是一个讨厌鬼。
假期的一个下午,尽管街上的这些学生们不想表现出他们的无所事事来,但他们也的确如此。三三两两的男生女生凑在一处闲聊、游荡、东张西望,让秦双恍惚以为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正在度过她的悠长假期。
阿辰忽然停下不走,不远处一个女孩子看过来,她圆润的脸蛋仿佛还未褪去少女青涩的腼腆,娇红的嘴唇——那似是欲言又止的情状,一双杏眼还顾盼着,笑容像姗姗来迟的丰沛霖雨,沁得人心花绽放。阿辰转头对秦双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秦双见他立刻走上前去,女孩子仿佛是隐没在前景后的虚影,戏剧舞台的帷幔,正要拉开了序幕。秦双望着,心里想:真糟糕!她还没说她要先回去了。看阿辰已走到女孩身边。要她再去告诉他么?打扰了他可不好了,便在路边阴凉处的长椅上坐下等。
阿辰和金依依去东方红商场,他是随着依依的脚步跟去的,陪她在女装店看服装,她总是拿起一件到镜子前比划,问阿辰:“你觉得好看吗?”
他便说道:“好看。”
“问你好几件都说好看,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这么觉得?”
“真的啊。”他慌乱地简直想要对天发誓了,解释呢,又解释不出来,更没话说了。
“那天你怎么不玩?”金依依抬头望着他问道。
“我不懂那些。”阿辰微笑着,他说:“我会弹钢琴啊,你不是知道吗?”
“是吗?”她仿佛是因为无趣重又低下头乱看了起来。
阿辰茫然说:“也是,你是不是好久没有听过我的消息?”
“谁要听。”
阿辰惊讶笑道:“我现在回来了。”金依依讨厌别人向她说什么精彩的故事,与她有什么相干?她是决心不会嫉妒的。就算他是从巴黎回来的,倒也觉得他不过如此,还不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
两个人这里站一会儿,那里站一会儿,忽然金依依说:“你要是有事你可以先走。”
“没事啊,我陪着你。”
依依点点头,两个人又挨延了一会儿,她说:“你先走吧,有人一会儿会来找我。”
“啊…你就是在等那个人吗?”
“谁说的?”
阿辰哑然。
“我告诉你,不是。”
“哦。”
“下次再见。”
“拜拜。”阿辰走了。
渐渐地,秦双眼见着这一个傍晚都要过去了,要是她离开也没有什么,已经等待他太久,他也许都忘了她在等着他。她总想着再过五分钟就走,一连串的五分钟过去了,又迎来了下一个。隐约听到的脚步声,像节日的鼓点落在她心上,全是空欢喜。不经意间,秦双好像看到阿辰跑来了,这时显然很慌乱,他还没有看见她。“阿辰。”秦双在树丛那边难耐地站立着,一副棱角分明的刻板画,画里的人儿活动起来,走过他的身边来。
街上行人少了,又是暑假,孩子也没见几个,都回家去吃饭了。秦双走在前面,阿辰却停下来,问卖红豆饼的人还有没有红豆饼,他要两个。她扭头回来看,他看着她也很疑惑,招手叫她过来。糯糯的黄米团上挖了一大勺子红豆粒,颗颗饱满,像熟透了的石榴籽。油锅里炸,刺刺啦啦的热闹声,香味也冒出来了。阿辰从裤子口袋里掏钱给老板,手从口袋里伸进去,一张单薄的十元钱叠得小而软弱,在外露出羞涩的一面。找他四个一元硬币,他问秦双还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
“烫吗?”阿辰问。
“有点。”秦双说。
“吹吹。”
街角卖牛奶的小店,他又买两袋牛奶。两人一边走一边吃喝。就这样回到了家。阿辰回到家挨了爷爷一顿骂,他站在门边不做声。他真把她忘了,回了趟家又来的,或者以为她没再等着他了?反正他是不在意她的,所以才忘得如此彻底,她连失落都觉得羞耻,伤心也是要人哄的。
吃晚饭时叫阿辰,他洗了手,走到桌边坐下。一边坐一边对着秦双笑,看她又不看她。像一个捣乱的调皮鬼,依然得到了原谅——他自己觉得。风扇啷啷啷地转来转去,发锈了,吱扭不停。南北面的窗都打开着通风。夏天的汤应该喜欢凉些,秦双总觉得不热,喝进肚子里闷闷地发胀。晚间洗过澡后回到房里,在腿上胳膊上抹花露水。这一天,终于安稳下来,能坐在这里了。就像幻梦一般的,像过去了一年。觉得短了,又似乎漫长。
后一天,秦双独自在家,书树打电话来找阿辰,“他不在。”秦双说。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也许疑心他们合起伙来骗他,又或者是仅仅想要多说几句,他说道:“女生一会儿叫男生来,一会儿又叫男生走,我为他打抱不平。”秦双悄声笑,他问:“你笑了?你笑什么?”她摇摇头,才说:“没什么。”觉得他怪幽怨的。
这天晚上,阿辰回来,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脏兮兮的,脱掉上衣,凑在鼻子下面闻。撇了嘴,丢到一边去了。看见秦双了,唬道:“你看什么看?我可光着呢!”
秦双倚在门旁边,红了脸,移开目光,她问他:“你去哪儿玩?”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她又来看他,他换了一件衣服,走了过来,说:“我去哪儿了?啊?”
“我不知道。”
阿辰喃喃一句:“小人!”秦双看他走开,去桌边倒一杯水喝。她也随后跟上来,眼睛仍旧盯着他看。他那是小孩子得逞的表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脸上。十分怪异,所以她笑了出来。他看着她,也很莫名其妙。但好像有某一种乐趣似的,也笑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快乐的事情,仿佛喝酒上头。她是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什么也想同他说,可表达能力差,眼见地,他忧郁起来,像等不及下课的小学生,连神也走了。
秦双又想起书树说的:“他到金依依家去。”她早前听过一个故事,女生叫男生来家里,打开门,什么也不穿着,从头到脚遮掩着一层薄薄的纱。也许这都是男生的意淫,分明思想着坏的主意却非要说是女生来投怀送抱。她一阵的不适,像有一张细嚼慢咽的嘴巴,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兽的嘴巴,一点一点啃食着她的心脏。也不疼,就是不经意的伤口渗出了斑斑血迹,有些难忍罢了。
秦双讨厌她的胡思乱想,她总暗示自己,她应该避免去招惹别人,仿佛很禁忌,像她从前去找班里还算与她要好的女生玩,在她们家的院子里,一男一女小孩子,脱光了露出自己的裸体,互相摇摆着,像跳舞。不知道是什么舞。因为赤裸,围着的两三个小孩也在笑,在闹,她也因为没见过,随他们一起笑闹起来。心中隐隐发恶,觉得男与女如此和谐大同了。记忆里没有大人,很奇怪,全是小孩子。没完没了。他们扭到后面有一种落魄感,像是欢喜忽然间飞离去了,残余的气氛,让几个小孩感到了无力,闹也不闹了,才各自散去。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人除了做个当局者,还能做个看客。无知的虚妄,像毫无道理的狂欢,看个热闹也看不出来,跟着起哄。可记忆算是留下了。
青春期来月经时,总听说有的女孩子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总哭着跑回家,以为自己得了绝症。还听说另外有一些女孩子,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拿方便面的袋子塞进内裤里。那时候流行吃方便面,即使是煮着吃的类型,也要洒满了那一包有着大量味精的调料,面饼咬在牙齿上嘎嘣脆。那一天,秦双有月经了,她回到院里,好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方便面袋子,匆匆忙忙去厕所。可是十分扎人,她跑去与院长说,她觉得难受。院长大笑,是她满意的结果,因为好笑,而且具有共同性,无比纯洁的女孩子哟!她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秦双也高兴,虽然她隐隐觉得这样做不对,是错误的。会被人拿来取笑。可是她又害怕她们对于这件事不取笑,以为她什么也懂得了。院长教她可以塞进内裤里的卫生纸的叠法。褶一下褶两下,让两头尖尖的。仿佛这样就可以保证,不流到别的地方去。
有一天奶奶同秦双去学校,交繁琐的转学文件。秦双看一个女生坐在老师的座位上,拿尺子在本上画红色的横线条。景秀这时也抬眼盯着秦双看,一边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几口水。像个小老师一样,秦双看出来她拙劣的扮演痕迹。要是近视眼,她一定会戴一副金边眼镜,时不时把它取下来,捏一捏自己的鼻梁骨。代表她累了,她很辛苦。景秀原是在办公室等她的姨母,要拿资料回去提前学习。
秦双和奶奶走回家去时,景秀从她们身后追了上来,一路上和奶奶聊天。告别时,奶奶对景秀说:“常常来家里玩,要是平时你去哪儿玩,也叫双双一起去。”景秀欢声答应了。秦双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听一听就过去了,不往心里想。可是有一天,她真的来找她,她们外出走了走。也没说什么话,又非常无聊,就是走啊走的,但秦双心里面很高兴。
景秀在路上遇见胡海,是她从前的同班同学。胡海跑过来景秀的身边。一旁的路上又冲出一个男孩,他像一只狍子似地追着这个同学狂奔。仿佛势必要逮住他,像是他的猎场。景秀道:“看他们,多像两头冲撞的牛!”景秀告诉秦双,那个被追赶的男生到处跟人说,景秀胸前有一颗痣,他看见了。
“他是为了你去的。”秦双说。
“我知道,他喜欢我。”景秀撇撇嘴又加了一个词,好像担忧不够程度一样:“非常!”有时景秀又说起他,似乎他令她感到无可奈何。他爱她,有时因为他过于表达他的渴望了,令她惊讶。他们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景秀还邀请秦双去她们家玩,只有她妈妈在家。景秀带她看她们为了开学买来的新衣服和文具用品,请她吃花生糖和一些山楂糕。秦双回去还跟阿辰讲:“我今天和人家出去玩,挺好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能够讲起的其实也很少,甚至接近于无,像是攒了一大堆的好玩意儿,都存放起来,可是回过头来看,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只有一种羞赧,一种冷不禁的刺痛,遥遥地像是潮水般将她掩饰和吞没。
隔天上午,奶奶说舞台上唱戏了,还要去寺院烧香,秦双也要去,她要走时,奶奶已经下楼去了。这时客厅电话铃声响起,她去接电话,是傅美琴打来的,听见是秦双,还没有问好,她问起她的零用钱,一个月有三百块。傅美琴道:“学费也是交了,是转学生的费用,你可要好好学习!”秦双隐隐听见最后一句“逑样子”便断线了。她来到这里,是爷爷奶奶供养她。可是做儿女的,也许是出了一部分钱的。这是一整个家庭的事情。傅美琴生气,就像鱼刺卡在了嗓子眼中,还不是得拔出来才舒服吗?秦双虽然明白可也难免失落。觉得好像终于稳妥一些,又变得虚无缥缈了。放心的太早,太大胆了,而且糊涂。
秦双下楼去,见奶奶和四五个年龄相当的妇人站在一起谈话,奶奶看见她了,向她招了招手。一起走到戏台下去,秦双说看不懂戏,一个人逛一逛就回家。她在街边看见一摊子的芭比娃娃大大小小摆放着,她蹲下身看,拿起一个小的娃娃,金黄色头发束着马尾,涂描的蓝色眼睛,长长的棕色睫毛弯弯翘翘,秦双发觉她的胳膊腿可以活动,不小心掰了下来,又匆忙按回去,一边抬头问道:“多少钱?”老板的眼睛从话本的书上转向她,更觉得是打搅了他一般爱搭不理道:“三块。”秦双站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小摊的老板,拿着手中的芭比娃娃离开了。
上午十点的太阳时隐时现,伴随着大风,天空中的鸟儿飞来飞去。热烈的蝉鸣声和欢嚷——几个小孩在巷子里疯跑。秦双忽然望见阿辰走在前面,她愣了愣,小心慢下了脚步。又仿佛是她羞涩哀愁的向往——远远地躲着你走。渴望你发现我了,跟我打招呼。
小孩蹦蹦跳跳,阿辰望着,望到身后去,余光捎见秦双,便停下等待她。及至她走近了说道:“怎么不叫我一声?”“是你吗?我想了又想,正要开口叫了,你倒回过了头来。”她低垂着脸,像是悲戚的模样,也不看人。阿辰凝着他的眉头仔细看了又看,说:“谁欺负你了?我为你报仇!”秦双回避着抿嘴笑道:“我好好的都给你说伤心了。”
阿辰问:“那给你个礼物要不要?”
“要。”她以为阿辰给自己看吓唬人的东西,摊开的手心里,满满红艳艳的花瓣。她又快乐了起来。
几天之后,唐映华下班从诊所回到家,想叫秦双去街上吃一碗刀削面。刚一进家门,门被敲响了。
邻居张虎有女儿回门,在家里办喜事,搭帐篷摆宴,盖灶台。菜单人家商议着,写在红纸上,拿给厨师去看。这边的林厨师都是大家认识的熟人。这边有数的人喜事丧事都来找他当厨。菜是原来的那几样不会变到哪里去。就是人家大的烧鸡烧鹅多两样放到菜桌上。桌椅、板凳、筷子、盘子、盘托子,杂七杂八的都招人运过来了。奶奶被邀请去帮忙准备。通常是准备红布条、蒸馒头、花糕、花卷,在上面点红着色。年纪轻些的女人们洗盘子、洗菜、切菜,为第二天回门的婚宴做提前的事项。还要请先生记录邀请的宾客名单,记礼钱。男人们搭帐篷,把桌子一张一张摆放好,红砖垒着抹泥灶台。这一切准备好以后,终于招待来帮忙的人们,大家才吃饭。
他们说话的声音仿佛轰隆轰隆的。说得很多,密密麻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真像是发洪水了,一下子淹没了她,连呼救一声都做不到。唐映华被张爷爷请走后,早已和秦双到席上坐下,灶台边有人拉面,端着篦子的人来来往往,每桌添了几盘猪头肉、豆腐粉条和香肠。
饭后,秦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依然感受着那一种忙碌喜庆的氛围。要是阿辰也在就好了。他回北京的学校念书,唐立生怕秦双有戒心,还对她说:“城里的学校难考,很看重成绩,去那里读书不太容易,压力大。你想不想也去那儿?想想办法,兴许也可以。”仿佛她的呼吸滞了一滞,她能去?还和阿辰在一块儿!转而又觉得实在渺茫,那微微的汗意凉了她一下,心也沉重了一分。她摇了摇头。
唐立生是按照唐映华的请求收养秦双的,法律上还是她的父亲。生活里不作数,他也没有那样的意愿。阿辰开学在亲生父亲家里生活,这位音乐家新近还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曾经是他的小秘书,原本也是音乐学校毕业的,嫁人后托丈夫的关系,进了国际高中做音乐教师,和阿辰一个学校。
奶奶前日说:“明天就要走的,今天还要出门。”阿辰下午五点钟回来了,其实家里也无事,和秦双坐在客厅吃了一会儿腰果和梨。见他没什么话好说,秦双问道:“你过了很好的一天吧?”阿辰说:“是的,今天很不错。你呢?”秦双说:“我也是。”她总是认为可惜,想说的说不出,也不知说什么好,想要留的也留不下,静静地等时间过去了,黯然神伤,还未离别,先尝了尝离别的滋味。客厅里那淡灰蓝的色调浓郁了,渐渐模糊了一切。一切的声响是寂静而且惨然的,像她做了一场向往的梦,醒过来才明白那是假的,连告别的时间也不留。假期一过去,曾经漫长的时光变得无比短暂起来,好像连发生也没有发生过。
客厅的灯开了,阿辰去开的,亮堂堂的安逸感,电视声也响起来了。恐怕只有她有着这样纠结的心思,心向两头拉扯着,一头是急切,另一头是懊悔,懊悔也无用了,不管再来多少遍,不也是如此吗?又想着就要开饭了,她去收拾桌子,到厨房拿碗拿筷。阿辰盯着电视看,间或笑了一两声,她心想,不过就是这样了。对于家中多出的这一个人,他既不讨厌,也不开心快乐。他没有那样的情感——对于生活的变化,他察觉不出特别的差别。他很早以前就习惯了,不觉得什么。可她是心痛的。
秦双想起去找景秀。景秀家在负一层楼,上坡路的一边,紧挨着窗口,屋子里的光线像桔子汁一样泼了出来,把路面都铺亮了。她敲了敲门,是景秀为她来开的,并不知道秦双要来,看着她一阵地诧异,还是请她进去。客厅未开灯,穿过幽暗的走廊,去到了卧室里,景秀继续和她的母亲说话,有两只软沙发并排在墙角靠着,中间一张玻璃小茶几堆着各色的小零嘴。
她母亲说着:“同学来了?”
“阿姨好。”
“坐吧。”她给秦双倒果汁喝,弯腰从桌上拿巧克力给她。
一时的安静,秦双希望她们继续交谈下去,虽然她其实并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听不进去,可是有两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你来我往,很恬淡,婉转,像她在浅睡中听到的声腔,琐碎,而且顶无聊的。可是她喜欢。秦双坐了一会儿,她告别了。那段时间内,秦双为景秀的母亲和她们那间散发着温暖光线的房间而着迷。可能她对自己的父母亲没有什么记忆,总是想不起来。很久以后,秦双对景秀讲起这次去家里找她的事情,她的母亲已经离开很久了,她也想不起来有那样一个晚上。
如今,秦双早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时,总要镇定一下心神。否则,她会忍不住觉得,一个翻身,又回到了以前的宿舍里面。
转到镇里的中学是九月的事情。镇里的中学普普通通,门牌上蓝颜色的油漆也已斑驳,大门向两边开。走进了,马路边有一些桃树,柳树,槐花树。开花的树,尤其春天极美。究竟她还未见过,仿佛她也稚嫩得还未经历花期。当时,夏日残余的温度依然灼热而躁动,傍晚来临的凉意已有了秋天出没的讯息。
礼拜一早上有升旗仪式,学生穿校服站队,敬注目礼,唱国歌,看国旗升起,咔哒一声响,金属碰撞的清脆声,红旗飞扬着。结束后,是最拥挤的一哄而散。最无聊的是秦双一个人走路,看同学说说笑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生活的乐趣于她是狂妄的,难以接近。宽敞的一层楼梯上,吵闹声很大,很兴奋,她要经过这许多层(五层才到教室),看女生手挽着手臂,男生肩并肩,她永远要和人交错而过。
班级里,秦双与同学们的交往不多,许多时候她没有意识,何况总以为才开学不久,眼见地他人已经那般地友好了,她很快地被隔离开。
秦双想起她初中快要毕业时,李院长忽然对她很陌生,思来想去,也没有犯任何错误。攒了几天的车钱,买了一盒酥饼,心中忐忑,走到她的办公室门口,听见有人说话。
“送他去补课吧,不管多远也要去,就是变相送礼了。”
她吓了一跳。
“没办法了,要不倒数第一人家不理啦!要不按成绩排座位了现在,这时候就一直没排。小越在第三排。反正你们都是不着急!就我急得要死!”李院长和她的丈夫于老师谈话,于老师教画,兼任孤儿院的后勤主管。秦双低头看怀里的酥饼。当时分明大方、兴高采烈花出去的那几块钱,那一刻反而叫她为难得要命。
那么,她想:李院长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将会被收养,而再也不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秦双也明白,本来也是,她都这么大了,可还总是想着靠一靠这个、那个。她没有她的“港湾”。她暂时还不愿回顾过去,不知不觉想了起来,这使她感到懊恼。这一个人永远在逃避从前,她像是遗憾组成的。
她从没认为有人对自己真正的好。就算两个人生气了,那也是好,还是好。她是没有良心的。这仿佛也是一件大事,她终于以后有了一点出路,为什么没有人为自己感到开心呢?这也值得她的失望。她对熟悉的光景不抱有期待,就连陌生的也是。有时候想到,她十四岁,实在不应该如此悲观。
秦双与景秀、书树在同一个班级,一个年级有六个班。艳萍是教她们语文课的班主任,她三十出头,方脸上两柳儿细眉,大眼睛宽眼皮,偶尔要戴一副银边眼镜,长直的棕色头发,染过色。艳萍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板书。有时她会突然扭头回来,有人传纸条;有人吃东西;有人乱摆头,到处去看;多数人抄课堂笔记,新课本里写的字工工整整。班级太闹时,她讲思想品德课,说她自己的事,同学都爱听。秦双想:要是在古代,艳萍去说书,坐在酒馆,添上一杯茶,板子一打,又是一个热闹下午。
过周末时,奶奶将几张褥子掀起了一多半来,翘起的半个床板下,几个包袱鼓鼓地堆叠着,奶奶说:“你姑姑女孩时穿的衣服太多,带都带不走。结婚长了肉,更是忘在一边。”深墨绿的灯芯绒掐腰棉袄、棕色羊皮搭扣马甲、黑色羊绒大衣,印蓝花绒的棉衫,淡蓝白的牛仔服,都还有七八分的新意。奶奶也说秦双穿着好看。孤儿院的孩子常穿别人捐赠的衣物,有一次寄来的衣物中有一件漂亮的白色外套,两个女孩都喜欢,谁也不让谁,抢了起来,被李院长拿去烧,点了一把火,两人在一片火光中流眼泪。秦双觉得像下葬的观礼,好好的衣服要烧了,换着穿不行,还是因为要争抢。又听奶奶说,“姑娘家的衣服就是多,穿来穿去还是新的。”
过冬前,爷爷奶奶已经给她买了两三件棉衣,姑姑回娘家时奶奶又叫她陪秦双买几件里面穿的毛衫:“女孩子的乳罩、内裤得再多买上几个换换。不能总是那两件,黑日洗了悄悄烤到暖气片上,第二天接着穿。”
“我领着去?有没有我的份?没有我不去!占了我的屋,我没家了。”
“你要买你买,平白的不怕咬了舌头!活着只长了岁数!”压低的声音,切切的,像是气极了。
秦双隔着一道门,难道以为她午睡睡着了?起床来,那脚步声比猫还轻地踏着。弯弓着腰,像是走在地下道里,眼前昏黑的什么也瞧不真,只那声音放大了,还重复着。
“你穿什么号码?”下午在内衣店,小菲问秦双。秦双红着脸摇摇头,一面胡乱地去看。
“你来试试。”黄头发的女店主一边说着一边从架子上取下一件胸罩递与秦双,手上抓扯一块布,双手一伸展,为秦双遮挡。秦双脱掉毛衣,穿一件小背心,背过手去穿戴。“合不合适?”小菲问。女店主抢答道:“她胸部丰满,很合适。”一面伸手在她的前胸掏了掏,又说:“没有缝隙!不是小吧?”秦双闪躲后又立刻勾弯了腰。小菲又讲:“抬头挺胸!”
晚上小菲请秦双在外面吃饭,小菲说:“你这小丫头,瘦的,胸上也没二两肉,摸着也硌。”叫她多吃一点。夜深了,秦双躺进被子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鼻子里蒙蒙地酸,(眼泪顺着眼角流到额边去),濡湿了头发。第二天醒来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哭,可那心就像也被烤在了暖气片上,烤了一晚,闻起来都是热乎乎,干燥的暖和气味。
这段时间里,接触到的人一多,景秀也很快拥有了新朋友。秦双独来独往惯了,不觉得什么。她想,也许人们今天跟你好,明天就不好了。那一群女生,经过身边时,也只有景秀与她打招呼。她这时候就觉得,景秀还没有忘记她。
有一天,秦双经过走廊回教室,课间的走廊上人很多,男生凑在一起打闹,女生爱好围拢着聊天。一个邋遢瘦弱的男生,脸上也总是脏兮兮地附着一层黑棕的皮肤,像鳞片,从不洗澡遗留下来的脏污,又仿佛那是胎记。头发炸着,像一只刺猬。看着她时,总是一脸奇怪的滥笑,让人既害怕又厌恶,要避开。他的座位在秦双的斜上角。这次秦双经过教室走廊时,他从她身后跑来扯着她的头发,松开以后,班上的女生在走廊边嘻笑。后来像是发觉了某种乐趣似的,他找她麻烦的次数更多了。秦双发现,他每次来招惹她时金依依总在场,她总是看着他欺负自己,既欢快而又有所收敛的——遮掩了笑容。于是自己成为了“刺猬”取悦于她的方式?
“刺猬”时常拿一支笔,上课趁老师不注意,弯腰低头,闭起一只眼睛来,瞄准似地,在她两腿之间虚虚比对着胡乱戳刺,他在模仿那种性交的姿势!秦双紧紧合拢着双腿,心里感到很恶心。可是不论她如何不理会,什么用也没有。金依依坐在他前面,这时候也回头来笑,他就愈加起劲儿了。
秦双念小学时,坐在她身后的一个男生常常将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圈成一个圆,右手食指不断地向那空心里进出。他问她,能不能对她做这个?连续好几个礼拜,他都问她,他说会给她钱,放学之后再碰面,去他家里,一次十块。
“别怕,一点也不疼。”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他的手势。
于是他用自己的拳头轻轻挨靠在她的胳臂上,说道:“就像这样。”
“好啊。”有一次她终于答应了。
放学后,男生不理会她,她也不作理。秦双念到中学之后,她才懂得他当时的话语和手势含义。好一阵的厌恶,像有什么惊悚的画面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以为相安无事了,可他还有点暗暗的使坏心理。别人离开座位上是动椅子,他是动桌子。这一动可好,把身前的秦双折磨坏了。每当他大动干戈,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将秦双的椅子往前踢,连同她的人一起,为他的课桌留出移动的空间。之后,秦双的座位空间就只有前胸贴后背那么的窄了。她不想惹人,也惹不过,只好是忍着,每次上课下课都惊心动魄。有一次,他故意经过她身边,架起的胳膊肘撞在她胸前。她在走廊间经过,他推来的桌子角磕在她下体处。她实在是痛,还没有哭,眼泪先流。后来有人告诉她,那个男生想要和她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她很像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
小学时代,还有另一个男孩子,他的模样很好,和秦双很好。有一天,他说要讲一个笑话给她听。讲完后,他们都笑了。接着他问秦双听懂了没有,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也是进入中学后,她才明白,那是一个性笑话。
秦双下课后去厕所,看见金依依身旁有两个女生挽着她手臂。身后还有好几女生,她们相互地拉着手,亲昵地走在一起。
长相漂亮的女孩子被传出的闲话大概已经有很多了,除了与男生的暧昧绯闻,还有其他女生的另一种不满,说她们高傲,冷清,喜欢孤立别人,把自己看得实在太金贵了。比如吕露吧,她说:“我被金依依孤立了。”这话金依依听说了,觉得自己的冤屈是那么地无处安放。这几天,总有人问金依依:“为什么孤立吕露?”金依依想着,她们话还没说过几句,是与她不熟悉的也不相干的人。既然吕露乱说她的坏话,她也不要对她客气。联合好几个女生在厕所里围堵吕露,问她知不知道孤立是什么意思?吕露咬下嘴唇,说她们这么些人欺负她一个,算什么?“有本事你也找这么多人来!”前前后后九位女生,吕露找不到,不出声了。
秦双进了厕所,看见吕露哭。吕露也发现她了,立刻冷了脸,从秦双身侧离开。吕露是小个子,人非常瘦,皮肤类似于小麦色,像小鸭子的嘴巴,总是一副忧郁、嫌恶的神情,她的一切看起来都稚嫩而勉强。
已经上课了,吕露才从外面回到教室里来,刚刚坐在板凳上,有男生惊呼起来,说她尿了裤子。她立刻惊惶地站起来,回头看着她的椅子,手背过去,摸着她的屁股,人好像忽然木木地憎恨地望着前方。“尿裤子喽!”全班哄闹着。
历史老师来上课时,对她说:“你先回去吧。”
“我没有。”
“你先回去吧!”这时候显然不耐烦起来。
吕露低头收拾书包,走出了教室,很多人瞅着她走过时的濡湿的裤子看。
隔了几天,秦双听说吕露在老师那儿告金依依的状,说她带着几个女生在厕所围堵她的事,说要孤立她。老师将两个人凑在一起教育过了,让她们回教室去,不要再闹了。隔壁班一位女生,名叫王锐,常混迹于女混混圈里,她有一双细眼睛,薄嘴唇,梯形的脸,由于她喝酒,不完成作业,夜不归宿,她的母亲急疯了,到处去找。班主任恼她太不光彩。她母亲来陪读,母女俩坐在一起,被人看了又看。王锐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旁边一副她母亲那难耐的面容,一种苦相。就像一张脸上的两副表情似的。吕露常去找王锐,两个人下课后站在王锐的班门口,看最末一排的男女生接吻。这对情侣的亲密在校园内是出了名的,俨然一个知名旅游景点,谁都想要一探究竟,不光是她两个。不过是她两个特别显眼罢了。
期末考试之后,寒假到来了。除夕这一天,下了很大的雪,漫过脚踝。北方里,这个季节,又总是漫长的。秦双和奶奶在厨房包饺子,窗外,烟花一簇一簇的,在远方的屋顶上,一下一下冒出来了。有人敲门,秦双转身,快步走到客厅里去,看爷爷已经开了门,傅美琴笑着,身后的唐立生跟了进来。眼见着门合拢上了,秦双听见爷爷问:“阿辰呢?”
“爸,他今年不回来过。您别为他担忧了。”
秦双一一打过招呼,转身进厨房去,奶奶问她:“阿辰不回来?”她摇头,抬眼看着已然悄寂的窗外,炮仗声突然地又响起来了,吓了一跳。傅美琴走进厨房里,笑着讲道:“妈,我们买了点牛腱子肉,银鲳鱼,柚子,榴莲,立生去车上搬了,烟酒也有些。”
“每年买这些,家里都置办好了。”
“留着送人也好。”傅美琴说着,微凉的手轻扶着秦双的肩膀,秦双扭头笑笑。“双双。”傅美琴低头笑说:“学校放几天假?这件衣服好看。阿辰提到你,问你的情况。问我,家里好么?我说,爷爷好,奶奶好,他问,你好么?我说,你也好。”想不到他特意问她。
唐立生与傅美琴初五后走了。有一夜,秦双去洗浴室,她听见一种像是嬉闹的声音,急匆匆返回卧室里去,轻轻关上门。她简直不敢想象。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下过了三日,天气终于放晴后,一路的泥泞。秦双出门新买了菠菜,西红柿和豆腐回来,奶奶搅面,熬了一锅拌汤喝,烫烙饼吃。之后,亲友人才陆陆续续上门来拜年。家里偶尔宴请宾客,饭店里也跑了好多趟。转眼元宵节后,学校开学了。
一年级第二学期时,班级终于换座位,秦双坐在景秀后面,景秀总拿着一面镶着碎钻的小镜子照来照去,她爱从她的小镜子里看人,秦双想,简直把人看小了。两人你来我往看得久了,景秀扭回头来问她:“你为什么看我?”
秦双答不上来,就说:“你好看。”景秀是鹅蛋脸,两弯淡眉,一双微笑时月牙型的眼,很有一种伶俐。有女同学下课后外出回到教室,跑来景秀身边说道:“外面有人找你。”
“谁啊?”
“不知道。”女生转身走了。
景秀大半节课后才回来。艳萍道:“你别回来了!下课了回来干嘛?玩去吧!”转头回来又说:“继续默写!没见过她?”景秀出了教室,在门口罚站。终于下课以后,秦双去到景秀身边,见她正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秦双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妈走了,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像是梦中的呓语,凄凄切切。秦双在脑海里重新回忆一遍刚才的声音,而那又显得模糊而遥远了。
上课铃打过了,同学陆续回到座位上,景秀扭头回来,和秦双说:“帮我保存。”课桌上一张银行卡,她放入文具袋中。顿时,单薄的卡其布袋子仿佛沉重了许多,回家后要学人家掩在床下么?总要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安排放置。而且,她这么信任她?放学后,景秀走了。晚自习课自愿报名,秦双打水回来,于静说:“吕露拿走了你的文具盒。”秦双望着她,她的月牙脸像被消毒水泼过,一块白一块灰。两片嘴唇像是两小段鸡肠贴合起来了。眼睛总是无神,似乎白眼球过分得大过了黑眼球。秦双问:“为什么?”
“她说她生气你,叫你去玩你不去。明天看你去不去!”于静说着一仰头,撅起了嘴巴,带着笑意,像是与她极熟悉,秦双还以为和她玩闹,尽管带笑说道:“快拿出来给我吧,写作业呢!”于静说:“我可没骗你,真被她拿走了!”微微低落的头发,刘海圆鼓鼓的,又说:“明天你自己找她去就知道了。”秦双还要追问,她回头讲:“别跟着我了,我的作业还没写起呢!你写完了给我抄抄。”秦双回到座位上,不知道她耍什么花样,非常纳闷,桌子被忽然地一拍,于静又来了,说:“给!借你一根笔!别忘了还给我,我还用呢!啊!”秦双点头,她笑说:“你也不谢谢我!”
“谢谢。”秦双说。
“不客气!”于静笑着走了。
自习课结束后,收拾课本回家,于静经过秦双身边,说着:“明天放假,玩去喽!”她微笑着,斜眯起眼睛来,对秦双招招手。一旁挽手同行的女生说:“你不要这么幼稚!”于静对秦双吐吐舌头,一边回头一边笑说:“她嫌我幼稚!”秦双望着她们离开了。她简直奇怪,都是狐狸,还要被黄鼠狼给骗了。
星期天早上,秦双到前一天吕露请她去的地下溜冰场玩,吕露和一位男人进来,她说:“这是方哥。”眼看着他的眉毛和皮肤快要不分彼此了,来晚了的青春痘仿佛从此厌倦了奔波而打算定居了似的。身形状似白萝卜,故而不够稳健,向旁人身边靠拢。吕露给他靠得总像是歪斜了。遇见秦双似乎太突然,厌烦出门有陌生人在,不情愿理会。秦双跟在后边,听见吕露说:“你别这样。”
方哥说他去交钱,在柜台边买爆米花和果汁。秦双和吕露拿了鞋子去换,秦双穿好了鞋,扶着栏杆处不动还差点滑倒了。掀开那一张宽大的棉布帘后,黑暗之中的彩色灯光闪烁跳跃,音乐声震耳,一个个还没看得清的人影,飞快地滑过眼前,很有一些人在吼叫着。秦双在角落闲坐,方哥来了,伸手给秦双,秦双说道:“我并不会,我害怕。”而且要拉着他的手。方哥讲:“不要怕,很好学的,我教你。”吕露也来两人面前游转,大声催促道:“哎呀,大家一起出来玩,你好无聊啊!”她的说话声仿佛比音乐还要震动耳膜,秦双低着头,犹豫说道:“我向来是无聊惯了的。”吕露拉着秦双握在栏杆上的手腕,扯着她要走,人很着急,秦双胳膊被拽着,她痛得蹲下身,抬眼望着她,吕露说:“你太磨蹭了!不就是牵牵手?方哥的女朋友多着呢,没看上你。”秦双埋头,双臂抱着腿弯,好一会儿终于吭声说道:“还我东西,我要回去了。”
直到吕露离开之后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眼睛到处去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两个人也仿佛再不爱理她,晾她在一边,中午都过了,连他们都倦得受不了才离开。
走出地下室,方哥迎上前来,忽然搭秦双的肩,她吓了一跳,躲远了些。方哥一副烦腻的笑脸,佯装着自然愈发古怪了,分散的眉眼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立刻各归其位。秦双问:“吕露呢?”方哥说:“她有点事情,自己偷偷溜走了我都不知道呢!”秦双道:“还是她叫我出来的。”方哥说:“她就是那副样子,我其实也有点不高兴她,故而对她说了些不好的话,她生气了,走了。”秦双说:“你也不必要,以后是不是还要找她道歉呢?”方哥嗤笑道:“我理会她!我和她是没有关系的,我想你误会了。你还想去哪儿玩呢?”秦双说:“我要走了。”方哥挽留道:“约好我们玩一天,你们一个个都走了!”他顿一顿,柔和的声气又说:“晚一点吧,晚一点我送你回去。其实你好美,你的裙子好漂亮。我们就这样分开了吗?”
秦双说:“总是没什么好玩儿。”方哥道:“是,我们是很无聊的,去我家吧?”秦双说:“你要回去了?”方哥讲:“你也来,要是这一次不来的话,以后都不要来了,我们不要在一起玩了。”秦双说:“我觉得我们这样不好。”一边向后退着走,他急忙问:“有什么不好?”但是很靠近她。秦双撇过头不看他,说道:“我还要再想一想。”她似乎在颤抖着,因为生气,又惊慌得受不了了。而他还在絮絮叨叨着:“有什么好想的?你不走我要走了。”
秦双问:“你要走了吗?”他反问道:“你走吗?”她说:“我不知道。”方哥讲:“我又不是坏人!”秦双说:“你不是。”他没了耐心,说:“你还犹豫什么呢?”秦双说:“可是我该回家了,家里人等着我吃午饭。”他生气道:“你回去吧,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秦双问:“真的?”方哥说:“不假。”秦双叹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方哥气恨说:“那你走吧!快走吧!”赶人似的。秦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走到马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快走。她只感到恐怖,心怦怦跳着,差一点哭出来,被人放肆地欺辱了,而她却不能报仇。窗外的阳光晃着她,一个上午被摧毁了,她怀着怨恨想:她也要被摧毁了么?
新的一周,吕露没来上学。秦双逃过了课间操,去办公室找艳萍,说道:“老师,我的文具盒丢了。”
“好好找找。”艳萍抬头看了看她。
“被人偷了。”
“谁偷了你的?”
“吕露的书包里装着。”
“啰啰嗦嗦这么半天。”艳萍道:“她承认是她偷的?”
秦双点点头。
“她承认?”
“她的邻居也见到了。”
“你去把她邻居叫过来。”吕露和于静两个人家住隔壁,从前放学也一起走。秦双回到持续吵闹的教室里,对于静说:“老师找你呢。”等秦双回到座位上,看于静刚刚出了教室门,化学老师已进门来了。之后于静回到教室来,小声对秦双说:“老师要我带你去她家。”少见地她神色肃穆,一点笑容也没有。秦双说:“下午放学我和你一起走。”
吕露的家在离学校并不远的巷堂里,一排一排的小屋子连成一片,巷子的尽头是一处公共厕所,刺鼻难忍的味道时常飘散在这周遭。隔着只许一人通行的走廊,一边是一间卧房通常一家子人住,对面是小间的厨房,可以做饭。这里排雨很不便,地上常积水,从门头挂起了半透明帐子,遮阳遮雨,总是显得昏暗。到了巷子中部的一个小屋,于静敲门后,屋子拉开了一道门缝,她推门进去。秦双站在墙边等,好一会儿了没有动静,直到于静出门来,她不向她打招呼,只低着头在书包里翻找钥匙,拐进旁的一间房回家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饭菜的味道弥漫过来,吕露家里的灯光也点亮了,秦双看见黏着磨砂贴纸的玻璃窗后有影子晃来晃去。许多回家的人疑惑地看她,经过她去。隔壁厨房端饭出来的人忽然问她:“为什么站在这儿这么久了?
她顿了顿,望着吕露的家,那人也回看去,摇摇头才转身离开。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为人家守门来了,又怪又可笑。然而除了守在这里。疑惑他们家的人都是些朽木头。故意不理会她,她不吵闹,就以为这个人十分好欺负,晾她在一边,她又怎么样呢?每天晚上去,去了一个礼拜还多。有一天,吕露终于开门出来,把东西递还给她。
“王锐说要找人打你!”吕露道,秦双望着她,好一阵地厌恶,那一双鼠眼,悄咪咪地凝着人看。秦双拿过文具袋,转身走开了。回家一看,景秀的卡片未损坏,大概害怕赔偿损失,她知道景秀又是个不好惹的。
有女学生被邀请喝酒,唱卡拉OK,在社会上工作的男人冒充大学生,提议去他家里玩。在他的眼里,这是固定的流程,是为了衬托女生欲拒还迎的把戏。每天都有个地点,每个地点都是不同的,每个家总有父母不在的时候。反正只有青春是不值钱的。
吕露总能想到有个男子衔着她年轻的未完全发育的乳在撕咬,她不会喊痛。紧紧咬合的牙齿被男人的大手掰开,探入,故而她扭曲着身子,已然没有了着力点。她从不闭上眼睛,她曾想过,丑陋的也许总是耐看的。这里流行的是恋爱,渴望的是亲热,仿佛仍是懵懂的身体已经在试探的边缘蠢蠢欲动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秦双察觉已是春天,春风已经很暖了。她想:不然霏雨绵绵,要冷些,要阴郁潮湿,刮大风,把刚换上的薄衣又收回去,拿出冬天的外衣来继续穿,好衬托她的哀伤与凄凉。不然她总有一种冲撞的感觉,自叹自怜,全部是作假。似乎谁都知道这人世的艰难,想要闹笑话第一个也轮不着她。
一晃两个月过去,吕露只有断断续续地来上课,她母亲总是来为她请病假,惹得老师很不快,对待她们哪一个都冷冰冰,爱搭不理,终于把她像是晾起来了,座位排在最末排,来不来她也不管了。
天气早已热了,而且立过夏了。秦双只盼望着暑假快点到来,他们学校实在太无趣了,不像是一个活泼明媚的世界,倒像是一群稚童在扮演着成年人的角色,自己觉得有模有样了,其实非常滑稽,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她一点一点发觉他人的生活,也愈是觉得有千万个不同。她奇怪地认为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可是眼看着其他人,像是从未察觉一般的,像已活在这世上许多许多年。
假期前,爷爷问秦双去不去补习班,她说不去。她知道补习班太费钱,可要她自己好好学习,仿佛也有着诸多的困难。她倒是用功的,可思维性差,记忆力也不好。好的不沾边,坏也不至于,非常普通。这时她已在家待了将近两周的日子。昨天在家中吃晚餐时,电话响了。奶奶去接,是小菲打来的。邀秦双明天和他们一起去动物园玩。
一早,汽车在路边等她。她戴着一顶遮阳的草帽,穿米白的及膝短裤与小荷叶边领口的衬衫,这是一套的穿着。脖子上挂着一把家门钥匙,脚上一双玫粉色的磨毛芭蕾舞鞋。她坐上车。
瑾亮去排队买门票,游览车载着游客,顺着山林路行驶了五分钟。下车后,糖糖牵着秦双的手,瑾亮总要她放开,自己走路。糖糖说:“我不要。”他问她:“你是小朋友?”糖糖呢喃着:“我不要。”小菲说:“你走吧,什么事情也要管。烦死我了。”“你这个鸵鸟!”瑾亮说道:“是不是你这个鸵鸟?”秦双忍住不笑,小菲看见了,说:“他是驴,一头驴。”
秦双和糖糖手牵着手走在前面,身后,瑾亮说:“你得叮嘱她不告诉你的父亲,不然我会被怨恨的。”小菲说:“你不要脸的样子更无赖了,你都不用告诉你妈妈,我已经被她恨死了。”秦双想捂住耳朵,可他们故意要让她听见似的,令她错愕。
他们走走停停,一路上看孔雀、金丝猴,棕熊,大熊猫,老虎,豹子,狮子……中午在快餐店吃汉堡薯条,小菲说:“中午凑合吃一点,晚上吃自助餐。”秦双应声说:“哦。”“好不好玩?”秦双以为姑父问糖糖,瞥见他在望着自己,笑着点点头。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在公园里的长廊边上闲坐。大路上,有巡游队巡游,几人匆匆赶去看,那一位坐在轿子上身穿彩色礼服,有着大团粉卷发的国王,由前行的侍卫引路,他们手中攥着刀戟,扭着头四处看,与游人打招呼。身后,跟着一长串穿着气球裙子的公主,其余叫不上名称的角色,造型也各异,有一种活泼感,让秦双想到了海底世界,非常喜气洋洋。这位国王像是从蟹王的争霸赛中赢得了冠军,刚刚上任。这一副景象,由蓝盈盈的天,大团大团的白云,翠绿的植被,与分散在道路两边的行人所组成。接着他们乘坐过一次摩天轮后,糖糖说:“头晕。”小菲摸糖糖的额头,说道:“不烫呀!无精打采的,回去吧。”
将近三点钟,汽车停在路口,秦双下车后,才走了几步路,小腿和胳膊上传来热辣的灼痛,她也真有些倦意了。回到家,拿钥匙开门,进门换鞋穿,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种清洁房屋后的肥皂味道。换下外出的衣服,橱柜的木头香,让她的服装也沾染了这样的气息。客厅里望见奶奶在屋里午睡,奶奶听到声音,半翘着身子低头望了望,说道:“双双?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糖糖玩得累了,天气太热,晒得人头晕。”秦双才扭开了风扇,她立刻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她上楼时已摘掉草帽,濡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红热的脸,轻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爷爷和阿辰刚走。” 奶奶说。
“啊?”似乎她没听清楚,按停了风扇。
“阿辰今天回来了一次,吃了午饭,又走了。”
“啊……”她忽然像失去了什么,心沉甸甸地直往下坠。去洗浴室里,她望着镜前的自己,低头拧开水龙头洗脸。一捧一捧接水,弯腰淋在脚上。当她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时,窗外依然阳光明媚,蝉声聒噪,秦双不知不觉睡着了。傍晚时分,奶奶从屋外进门来,坐在她的床沿边,问道:“睡醒了?”
“不小心睡着了。”
“梦见阿辰了?”
她红了脸,着急说:“没有。”
“听见你说梦话,叫阿辰的名字。”
秦双在心里恨自己,听都听见了,她还说没有,不知道说得什么糊涂话,便道:“好像是梦到了,有一个影子。”
奶奶说:“我也梦到过。我梦见他却还是小时候模样,这几年的样子可能以后才梦得到呢!”秦双笑了,她拉起身上半披着的一条绢丝盖,那柔滑感温柔地抚了她一下。
“起来吧,睡得热了,脸红扑扑的。”
“啊。”她轻快地答应了一声。
这时,仿佛房间里只剩下了慵昏的光线,其他一切都显得黯淡,模糊不清。秦双起身,走到客厅里去。只有厨房一点微弱的光亮漫过来,也寂寞冷清得厉害。眼睛热得发烫,似是胸腔内鼓着一个水泡,随时会破。奶奶在厨房端了盘子出来,“哎呀”了一声,笑了,说道:“这个双双傻了,站在这儿吓了我一跳。”秦双去开灯,在开关旁,一面贴墙的圆镜里,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和脸颊都红红的,忽然怪不好意思起来。
几天以后,她随爷爷奶奶去山上的老房子住了几日。她想起阿辰,要是他来,他去河边游泳、捕鱼、树下闲坐、睡觉、撇玉米煮、摘桃子吃。有蝴蝶、翠鸟和蝉鸣。反正要他来。她想象着他的假日生活。他睡懒觉,他吃甜腻的蛋糕和饮料,他骑单车出门去玩,有时候还要去约会,出入游乐场和饭店,或者他去旅行、去冲浪、去沙滩上晒太阳。仿佛这样的想象已经在她的心中像火一般燃烧了一整个夏天。
秦双绕过一座座房屋,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喇叭花开,田野的尽头一片绿。那天她走了很久,天快要黑了。莽莽撞撞的,脚心拍在土地上,有一种麻木的痛感。她寻觅着太阳的余光而跑下了山坡。像是那个家会突然消失,让她找不到。
唐映华因为这一年总不回来,他的那一小片庄稼地由邻人耕种了,其实种一小片地是他的兴趣,种些蔬菜吃吃,每年吃不完到处要分。他曾经感觉自己受到了领悟:你看院子里的花,地里的庄稼。每年都要生长,每一年收获了、枯萎了又重头再来,甚而是在人的不经意下,看它们已经长了很高了。他想,在这一点上,我不如它们。这是他喜爱且割舍不下的原因:庄稼地向来不会辜负他。
又是一个不见太阳的寻常日子,夏季的燥热远远没有过去。偶见不知名的花叶,零落了一地的秋意。这一年,到了八月的时节,葡萄已然成熟。开学后,秦双选了理科念,仿佛是太糊涂了。可是再看那些文科类的课程,背诵、默写、总结、概括什么的也使她感到头痛。每每她满满写了一整张卷子,分数却无论如何提不上去,倒是生物课成绩很好,至少有一门占了优势。艳萍走进教室里,同学安静下去,秦双抬起头时,斜侧面“刺猬”张望着,看到她时顿了顿,扭头坐正了。
这一天,秦双放学留下值日。许多人也还没走,在讲台边神神秘秘地围了一圈,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秦双扫完地,收拾书包回家。忽然手臂被一股力气拽着往门边拖,推推搡搡逼她在门背后,和那里的扫帚、拖布与水桶斜倾在一块。她背着的手臂也只能抵着墙边来使她不至于跌落在地(一个高度极低的三角形)。“刺猬”挡着不让她起来,见他弯腰朝里拽过一把扫帚,一边在手上敲打着,一边凝着她笑。秦双空出一只手推开他要走,他的手撑在她肩膀上,狠狠将她按了回去,觉得她敢反抗,拿着扫帚把在她小腿上抽打了两下,说道:“老子让你动了?别给老子动!”
“你起开!”
“哟!你给老子再说一遍!”秦双靠在墙角,好像慢慢离这个世界远去了,还能够听见那些围着圆圈的同学们快乐的笑声,隐约看见书树从那里抽身而出拉扯了“刺猬”一下,说道:“别闹了。”“刺猬”回头看,书树偏地又被身边的金依依拽了回去,立刻融入到原来的气氛里。
“哎!这就对了!小心我抽你!你怕是不是?”“刺猬”见秦双不挣扎了,也挺无趣,“问你是不是呢?”她扬手扇在他的脖子边,尖利的指甲刮过他的皮肤,那种温热的轻薄的皮肤,她感到一阵决绝的快意。他要是再来,她一定拽着他的头发,刮他的皮,拧他的肉。只要抓到了,她一定死死抓牢,绝不放手。除非他忍着痛,把她踹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站得直一些,手在墙壁上磨得渗血,还是后来才发觉了,当时只有困累,害怕屁股朝下摔了去,被人欺负不打紧,还要招人发笑就说不过去了。
“刺猬”摸摸他的脖子,抿起的嘴角,翘也不翘了。像是大难临头前的寂静,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恐怖。他的黑浓的眼珠子死盯着秦双看,仿佛镶嵌在极狭窄的缝隙里,急要跳出来了。“刺猬”说:“你今天完了!”秦双倒是像在等着一种疼痛似的,想要迎上去。可她忽然看见小菲,小菲把“刺猬”拉扯出去,影子似地打眼前一闪。
像换了场景,好像他和她玩捉迷藏,终于找到她了。很久很久以前被遗忘的,在门背后轻轻展开。相互地看着,他是阴郁而且呆滞的,或许对她还有一点怜惜,也不乏惊吓和恼怒。他一定想不到她的境遇会如此糟糕。至少在这一幕里,她感到屈辱地要命,难堪地要命。听见一声脆脆的巴掌响,窗边闹哄哄的,立刻围起了那一圈人,仿佛终于被惊醒。而他们仍然对望着,深深地,像是有一百年没见。
“宋辰。”金依依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书树也感到惊讶一样,不过他没有出声,心里也很别扭。
秦双去取自己的书包。这天下午天气很好,跟在小菲身后走,阿辰走丢了似的不见人影,小菲问道:“你说他去哪里了呀?还不回来,太阳都要落山了。”她和小菲靠在校门口的墙边等。
“给我报仇。”秦双小声说。阿辰去和“刺猬”打架,给她报仇。小菲大笑道:“少女就是少女!”说她抱有浪漫的幻想。秦双泄了气,说:“我们先走吧。”小菲道:“怎么能先走呢?我带他出来的,总还要带回去。你不喜欢阿辰?”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们回头望去,吓了一跳,阿辰停在秦双身边,轻轻说道:“走吧。”他灰头土脸的,额头和唇角浸出了淤血。眼见他一个人向前走去,小菲赶到他身边惊叹道:“你真跟人家打架了?你什么也不怕是吧?你还想不想待下去了?”说着瞥了秦双一眼。他这时回头望,看他身后跟着的秦双,停了两秒,正要扭回头去。这时“刺猬”走来了,他们望着他,“刺猬”也恶狠狠地瞪着眼一个一个往回看,唇角忽而往旁边拉扯,仰着头,双手插进裤子兜里,吹着口哨,从他们身边经过去了。
在腰边,阿辰抬了抬手,抚摸着胯部,又放下了。望着秦双,扁扁嘴,眼下角仿佛才看着他,蔑视的样子,劣质的模仿,她笑了。小菲皱着眉头回来看,她说:“你只是去挨打了吗?”阿辰很不服气,道:“他都是内伤,我打人不打脸!”
幸好小菲回家不提这件事。爷爷奶奶问什么,什么话也不说,没人说。嘀咕着:“出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不省心!”
阿辰去照镜子,秦双抱歉地在客厅墙边靠,等他出来时,经过她去。小菲坐在餐桌边的板凳上,叫阿辰坐在她面前,为他抹药。奶奶刚炸出了虾条,端在饭桌上,那味道很有诱惑性,他饿了,伸手去抓,被小菲拍回了手。唐映华在沙发上坐,一边喝茶一边冷眼相看,冷不丁地说道:“傻。”
小菲最是听不得“傻”这个字眼的。从她小时候起,记忆里他就觉得这个是傻,那个也是傻,一家人没有一个灵的。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看那个傻的,傻死了。就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傻?”他这个话很有煽动性,就连当事人自己听了,也会怀疑起来:我是不是傻?
小菲这样想着时,手上的动作一顿,挨靠得阿辰紧了,又让他狠狠痛过一下。秦双看见他的身影打了一个颤,她的心里也打起了颤来。这里面有疼痛,有疑惑,还有冒险的精神。她不畏惧他打架,只恨没能亲眼所见。让自己身上也挂点彩,也不妄是共同奋斗过了。如今的局面像是她不劳而获。她真不习惯。
后来秦双上课时,阿辰也去上课了。他转学过来,课堂上,他就坐在她的斜后面。有时候一侧脸,余光就能看得到。
课间时,书树在教室门边点名:“宋辰!秦双!王剑!程老师叫你们去办公室!”
“……不是孩子回家一脸的伤,我们都还不知道!”隐隐约约听见几句,等唐映华从办公室出来,看宋辰和秦双站在一边,另一个男孩站在他们对面,唐映华走过去,站在“刺猬”面前,“刺猬”仰头瞥着他,又侧过脑袋。他驼背,两只脚像一个稍息的动作,胳膊背过去,不经意拉扯着。
“没有教养的东西!教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刺猬”抬眼瞪着他,低下头,他感到一丝虚弱的愤怒,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别再有一次!”唐映华转过身,顿了顿,看秦双和阿辰站在墙边,低着头,罚站一样,他嘴唇不自觉抿成了一条线,心里又气又怜,迈步离开了。
老师又叫三人进去。问话后,秦双先出来,在门口等阿辰,阿辰出来之后,“刺猬”还在老师的办公桌旁站着,他们从窗边经过的时候,停下来向里看,看“刺猬”垂着脑袋,一下虔诚地点着头,一下又嬉皮笑脸。秦双想,还以为他可怜,能笑得出来。
上课铃声响起,“刺猬”进了教室,老师随后也进来,让他收拾东西,将他换了座位。离秦双离得远远地。
秦双胡思乱想的时候,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作伴的人。哪儿知好多人与阿辰好。金依依就是头一个,书树与班里的几个男生也喜欢一下课就来找他,有时候那几个人也顺便与秦双交谈几句,可是她完全插不进去嘴,不是她笨,而是那些人没工夫听她把话说完。当然也不是她说话慢,她只是充当着一个解决瞬间空闲空落的角色。
等新同学来后的新鲜感过去了,宋辰终于恢复了他的安静。因为他们所作的拉拢计划全盘崩溃。这家伙原来是一个自成一派的人,也是大为扫兴。
从前,在秦双的认知里,永远是他人和自己。然而在阿辰出现以后,她觉得在这一点上,已经变得有所动摇,她划分的方式变成了——阿辰与我,和这个世界。所以当他去往另一个别的世界的时候,她先是诧异,又是佩服。当他回来,她就会受宠若惊。
二
“医生竟然躲在巷子里抽烟!”
唐映华扭头去看,他仿佛不认识他,需要辨别。不知道阿辰为什么在这儿出现。傍晚,人家都在做饭了。天空像是终于晴朗了起来,有点淡橘红的暖意。身旁挨靠着一丛灌木,那些叶子像被太阳晒褪了颜色。夏天过后,旧了。秋天又到来。
唐映华说:“别告诉你奶奶。”
“没人了?”阿辰往诊所里望了望,白炽电灯点亮了,昏昏的,天蓝的窗帘布遮了一半,看不清里面。唐映华抬眼望着他,在红砖墙上摁灭了烟蒂,一丢手说道:“还有一两个,今天好像过得特别慢。”宋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将双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跟着进门去。
唐映华向周围看了一圈,好像他的烦闷冒了烟,碎屑生生憋盖着,谁要是来,一点就着。他拉开门,从门边的衣架拿白大褂穿,一面听两个小护士和病人聊天。阿辰看见爷爷倚在一旁的木头门边,像听一个引人入胜的曲折故事,笑容浅浅的,他简直觉得陌生。
不一会儿,唐映华走回药房里,坐在柜台后面的那张漆红木方椅上,在一个小本里不知写些什么,又伸手在一排药盒间找到了自己的老花眼镜,抬手戴上了,这才问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放学的路可并不路过这里,他问:“双双呢?”
“老师叫家长去学校一趟,我想你去。”
唐映华皱了眉头,问道:“你什么事?”
外面护士将那名女病人的针刚刚拔掉了,正在收拾输液瓶。这位身材雍容的中年妇女,一双高跟鞋很有一点热闹的声响,踏在地上,在诊室的门口停了下来,棕色的小卷发,嘴唇的唇彩只残余一圈红边,像辣着了。身上的云兰色裙子勾勒出她四五十的慵懒,探头看向这里,笑眯眯地很和气,说道:“唐大夫,输完液啦,回去了噢!”
“欸,您慢走啊!”唐映华些微地翘起身来笑着回应。
“您忙。”话落,她便打开屋子门走了出去。
只剩下一个约略五六岁的小男孩在输液,他的双腿悬空,踢着脚下的板凳沿,一个护士笑问他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饭?但他踢得更加起劲儿了。说也不说,护士告诉他,不许再踢,于是也不再踢了,流下的鼻涕歪头抹在一侧的肩膀上,护士‘哎呦’一声嗤笑,才忙忙去拿纸。
“你妈妈呢?来接你不接?”小护士把纸丢给他也没用,他又丢到别处去。问他话不答,横起的胳臂又去擦鼻涕。这时门开了,一位穿着车间工作服的年轻母亲忙忙走进来,孩子看着她,女人替他整理衣服领。护士拔掉针头,他的手摁着自己手背上的棉签。女人的手机响了,她接电话,另一只手臂背过,拉着小孩,因为扯住他,棉签掉去地上,他往下看,小脚又猝不及防地踩上去。女人仍是紧拽着他不放,终于是离开了。宋辰望了回来,他长大了,对于别人的年幼倒好像是十分熟悉。
外面的天像是彻底的心灰意冷起来,傍晚漫上凄清的氛围,像一个缠绵的尾音。唐映华沉默着,接着又问道:“你犯什么事?”这次定了他的罪一样。阿辰倚靠在窗边,悠悠地,笑得慢了,扭头回来说:“因为早恋。”像歌曲与歌曲之间的空隙,然后又唱起来了,唐映华问:“和谁?”他一副警惕的样子惹得阿辰要发笑,阿辰撇嘴说道:“你也不认识。”唐映华道:“我认识你还不够了?”顿一顿又说:“你怎么人家了?”阿辰看出他来了,又羞又恼地叹道:“想什么呢?”唐映华抬眼看看他,低下了头,又去写字。阿辰说:“谁知道谁说的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干!”唐映华哼声说:“天下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你没干什么人说你?”这话说的他有些心虚似的,伸手在水泥窗台上一抹,手指干净,居然没有灰,还是互相拍打过两下,兴味索然地靠在一边,抬头看了唐映华一眼。
忽然传来一阵悠细的笑声,阿辰扭头瞧见那两个小护士一个依着一个凑在门边笑,唐映华抬头望过去,她们这才不笑了,散了。但还是嘀嘀咕咕地,声音是低了,却像老鼠叽叽似的,难听死人!
唐映华看时间不早了,向着外边说道:“你们回去吧!这儿也没事了。”
“欸。”外间两个人褪下护士服,悄声说了什么,又笑。阿辰撇过脸,见唐映华起身,从墙边取钥匙,也换下衣服,看她们也正要走,唐映华道:“你们今天这么高兴?”
“因为她的新boyfriend请客吃饭。”一个护士说。两人出门,说再见,明天见。
关上灯,阿辰望见远处暗青蓝的天,几缕薄云被风吹散。空气冷了一点。几个月前过暑假,他回来,想起奶奶说,你们应该多出去玩玩,说他和秦双。
唐映华说:“洗个澡再回家吧。”阿辰听了,心里不愿意去。昨晚熬夜不睡,今天又太困倦了。把相干或毫不相干的想了千个百个,其实一点不值得,醒来真恨自己。两人拐进澡堂里,因为工作日,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他们选了一处无人的汤池,跨腿迈进去,水温偏暖,雾气弥漫,筋骨渐渐感到轻松活络,唐映华便有些困倦了。他想了许多的问句,可那些句子们就像他在河里捞鱼似的,抓捏不住而使之游过了他的脑海,由此而觉得很气。好容易抓住一条,虽然又小又瘪的,赶快拿来炫耀,说道,“你喜欢她吗?”
阿辰闭上眼睛想了想,却再也想不到了,他们小时候就有一段情缘,小时候算不得真的,长大后尽可以实现,可再也没有了想要实现它的愿望。去年夏天那样等待她,等不到还伤心了好几日,现在看来,不过是闲来无事,出出洋相而已,想来人的心就是如此的容易改变。
阿辰的沉默,让唐映华闷闷地想:他可真叫人着急!
“都是假的。”阿辰说。他感到自己浑身的空虚无处安放,只暗暗攥紧了拳头,正要咬唇的牙齿默默闭合上了。谈话的人,谈心事,要是以后见面不至于尴尬,后悔失言,既能聊得来,有话可说,就是难得了。他对唐映华绝无这样的程度。抱歉是抱歉的,决不能妥协。
“气话!”
“我生什么气?”阿辰问。他心不在焉,犹如一只翩翩的蜻蜓,不知落去哪里好。
“总是你有不满的地方。”
“在哪里?是什么?”
“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他讲:“你自己去找。”
阿辰说:“我找不到。”
唐映华听了,伤怀起来,有些难熬,他全是深深的哑然,关于爱,他又明白多少呢?最后,他只嚅嗫了一句:“情感就是如此的薄弱。”他想:与阿辰的对话,总好像是医生救治病人的关键时刻却出现了判断的失误。
时间越是晚,留在这儿的客人越是少了起来,声音也愈觉得空洞,偶尔传来隔壁淋浴室的咳嗽声。宋辰撩了一捧水往上身扑,水花溅去唐映华的脸上,弄得他眨眼睛,双手去抹脸,他的背也弯了,他累了,要出去,脱离水的怀抱,也宛若驮伏着巨大而深沉的力量,使他不禁感到沮丧。阿辰继续赖着不起,身子往水下扭了扭,靠在池边闭上了眼睛。他是非常别扭,就像有人捉弄他似的,被谣言的烦闷,讨厌的绯闻!
等两人在更衣室里穿衣服时,唐映华也嫌弃还是原来的那几件,似乎洗过了澡就是个新的人了,还穿旧的服装不匹配。尤其是内衣裤之类的,咬着牙根穿起来。擦头发,梳头,头发二八分,湿湿的一柳儿一柳儿,贴住了头皮,像他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也是很臭美,悄悄的臭美,总有点心慌似的。此刻的玻璃镜里,人的皮肉垂坠了,松弛,两条法令纹像刀刻似的,深得倒很自然,早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了。阿辰出现在镜子的角落里,他背靠着墙壁,仿佛在镜子里望他。
他叫阿辰,问他明早几点去?他说下午。“下午几点?”“第一节课之前,两点二十。”“你来不来接我?”“去不了。”“谈话要多久?”阿辰说,“不久,几分钟。”因为他们总不好一直讨论些没有的事。
唐映华想到从前,阿辰四岁时,去幼儿园上课,傅美琴送他去,那天她有事迟到,遇见他和莲芳逛早市,莲芳说:“我给你送去,你忙你的。”阿辰拽着傅美琴那深蓝色粗雪纺料子的裙摆不放,他说:“不跟女的玩儿。”大家都笑,莲芳说:“那让爷爷去送。”阿辰有点怕唐映华,没吭声,一路上也不说话。到学校后,唐映华非是要送阿辰进了教室才肯走,在窗户外边看他乖乖坐在那儿。
阿辰放学回家时,唐映华又在校门口等着他的,他嘿嘿一笑,说:“你放学了?你倒好。你这个小混蛋,害我迷路了!”他们幼儿园是圆形的,他走好久也没走出去。
那时已是秋天了,唐映华还给阿辰买了冰激凌吃,送他回家。快要到家的时候,望见傅美琴从马路的另一头走来了,唐映华轻声说:去找你妈妈。他远远望着,看阿辰伸手去拉着他母亲的裙摆,傅美琴摆手挥开他,又将自己的手臂叠在一起,防备着,不让任何人打扰。下午在医院,唐映华看见她去包扎伤口。
之后没过多久,唐映华听说他们离婚了,离婚协议上约定,阿辰还是跟着他父亲,因为负担他的学费。阿辰去了巴黎。再次见到他,过去十多年。他的生命长大,自己的人生老去。之间,短得像一晚的梦。
隔天,秦双放学回来早。奶奶正在厨房做饭,她洗过手走来,要帮忙切莲藕。“这不用你。”奶奶说。一旁的玻璃碗中,一个大西红柿烫皱了皮,她才要拿起,外皮已脱落了大半边,忽然感到泻气,说:“今天爷爷去了我们学校。”
“为阿辰的一点事。从前你叔叔和姑姑的家长会,从不让他去,非是我不行。一次也没去过。”
秦双笑了。回想下午的时候,同学传说,有两位亲家见面,全班预备鼓掌。见宋辰,金依依进门来,都像霜打了的蔫茄,弄得掌声稀稀拉拉,寥落不堪。像烟花只有看到泯灭的时候,没有绽放的过程。
“好了,你去做作业。”奶奶说道。
秦双走出厨房,看阿辰刚好进门,她抿唇笑了笑。阿辰反而愣住了,也微微咧嘴笑,低头换鞋去穿。这下轮到秦双不解了。就像阿辰分明哪儿不一样了,可是她一样具体的也说不出来。
艳萍并不反对她的学生早恋。到底她嫁的男人是她高中时代的恋人。她不能只觉得自己的那一份是真爱,其他人的恋爱不过是过家家,玩玩而已。可她总是必须叫家长来学校谈话。
于是,宋辰和金依依早恋的这件事就此无疾而终了。仿佛是一场玩笑,既追寻不到源头,也望不到游转的意思。两人都作了否认。否认之后,许多苗头也就枯熄了似的。一切都变得轻描淡写起来,过不久就能忘记一样。秦双也觉得他们是疏远了,心里有点怅然。她看待他的时候,总带有一些悲剧的色彩。但是当然不告诉他。有一次她从教室外回来,见他和金依依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觉得十分相配。
景秀上课和书树说闲话,老师将她调换了位置,将陶粒换到了秦双前面。人很瘦,常常拿竹竿形容——她像竹竿一样瘦。
一次和男朋友分手,陶粒生气道:“那女人有什么好?她很好看吗?”秦双也不知道。陶粒又道:“她有我瘦吗?”秦双这才愣一愣,笑说:“没有的。”谁能比你还瘦呢?不过没说,很想笑,这样又太招人恨。
“我非他不可了?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打算毕业一同去北京,她有个叔叔在那边当官的,可以介绍去博物馆工作,后来说落马进了监狱。“上次还问我这事情,我如何回答他?他就是这种人么,他原来还指望着我呢?早没戏了!”两人都不爱学习,想先去找工作的。那男生秦双偶然见过一面,和陶粒一样瘦。他的瘦小里总藏着点白嫩的肉,软绵绵,像没吃饱饭,走路举着屁股,一歪一扭。
景秀说过,陶粒那个男友花心,周围还有几个学妹跟随着。他爱女人的。追求女人的方式也很大同小异,买一些好吃好玩的小玩意儿,说好听话,笑脸迎人。秦双怔然,她是觉得年纪还这样小,总不会那花里胡哨的东西。“常和另一个女生去学校图书馆学习,陶粒要同他一块去,他不让,因为觉得她打搅。”
一次,老师收集学生的一寸相片,学校附近的文具店是可以打印相片的。秦双去文具店取照片时,见到一个邻家女孩,两人打了声招呼,之前也打过几次照面,总是相互笑笑。这一次,她笑得古怪,秦双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她刚来的时候真难介绍自己,就好像没有属性的盗版物品。空空荡荡一个名字。在家中的客厅,她来拿她母亲留在家里的钥匙。
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个男生,秦双眼睛掠过,低着头,哪里也不看,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是陶粒的男朋友。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尴尬。秦双也犯起了糊涂,以为也许是店里人多,所以站在了一起也说不定,两人一直也没说话。而陶粒随后进来了,瞧着秦双,站在她身边,突然扯着她的衣袖急道:“她是谁?你认识她?”
“是邻居。”秦双才说完,陶粒恨恨地丢开了手,骂道:“不要脸!就是她!”说着便跑了出去。秦双心想着,真是奇怪,自己的女朋友来了,反而一句招呼也不打?与别的人一起悄摸走掉了。外面长长的一条路,这家店处于中间位置,可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跑了!”秦双见她恨得跺起了脚来,惹起了行人的注目。
过不久,又和好了一样,秦双又是常常见他们在一起。
这天上课,陶粒回头对秦双说:“他说你的坏话,我狠狠骂了他!他怎么可以说你呢?你是我的朋友,他为什么那样说你呢?我真不懂。我跟他生气了。”
上次秦双过生日,爷爷暗地里嘱咐宋辰给秦双买毛衣,她本是不大能穿惯的,被他看见也觉得羞。米白底子上粉红的圆点。套在校服里,午时脱掉校服外套。秋日午时是很热的。
一日课间,迎面走来一个女生,与她穿着一样,那女生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像是丝毫不注意她。不多久,陶粒亲昵地挽着秦双的胳膊,秦双当然是非常别扭。“我快被气死了!我男朋友说他的朋友看到你和她穿同样的衣服,她再也不想穿了!凭什么?她穿你就不能穿了?”陶粒看着她轻轻“噢”了一声,又说:“唉,我看她啊,什么时候也笑着,像是世上的好事无时无刻都找上了她,惹人家生气。”这件衣服也不知得罪了谁,被秦双搁置起来了,至少是上学的时候不穿。可常见那个女生,仍然穿着走来走去的。
课间活动时,陶粒总追着秦双一起玩闹,就是上厕所也一块去,一路上两只手搀扶着她。有一次,忽然像拧湿衣服一般扭住秦双的胳膊。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真是疼,骨头也错了位一样。秦双惊叫一声。
陶粒说道:“哎呀,这就疼死你啦!”觉得她矫情,很是装模作样。与秦双说话时,很爱在她的胳膊上,在她的腿上拍打。秦双说:“疼。”“这疼什么?这疼什么?”说着又是两下。秦双是无法还手的,她会抵着她的手,口中肆无忌惮地嚷道:“我跟你玩,你还要真还手啊?”于是两条胳膊都乱摆了起来。
班里男生女生这一阵爱组织去玩,没邀请秦双。周一上学,陶粒把他们周末讲的笑话说给她听。她们排挤她,需要讨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不起人似的。分明是把她当笑料凑热闹的,还有一个人笑得过于仓促,竟用唾液把自己给呛到,咳嗽个不停。究竟她们那里太热闹了,永远少着缺席的人。可她们说话没有效用,激怒秦双也很难,就暗地里骂道:“死猪不怕开水烫!”毕竟是温婉的女学生,连骂人也是藏而不露的。因为无名无姓,她又何必自告奋勇呢?反正不作理会而已。
半上午下起了雨,放学时,秦双出来得很晚,她感到手心难受地发痛,正使劲儿抓捏着。似乎这样阴冷的气候一直也不够适应。走到校门边停下来。奶奶一边卷着空了的条纹编织袋,穿着雨鞋,撑伞站在角落,在等着她来。阿辰也在,不知看向哪里,虽然在等她,三心二意,像有着别的什么急事情。她小跑几步赶过去,才看见前方的雨幕后——金依依楚楚可怜的登场了。他走去她身边,接着把伞递给她。使少女脸红,是无需胭脂的。要他往那儿一站,就红了。粉红。仿佛年轻,什么也省了。
秦双与奶奶各自打伞走着,忽然她的身边一挤,阿辰跑来她的伞下。秦双很沮丧,走了神,伞架子不小心碰到他的脑袋,他“啊”地一声,秦双惊讶道:“对不起,我把伞抬高一点。”第二次,又碰到他,她说:“对不起,风太大了。”阿辰抬手去握伞把子,碰到她的手,说:“不要戏弄我。”秦双问:“你禁不起挑逗?”立刻把伞让他。
沉默地与他待在伞下。无话说,只听见雨水的声音,特别大,又清清丽丽的。全世界都是雨声,雨声发出了单纯的回音。那些回音,似风吹湖面地荡漾着。
雨一下,紫白的丁香花瓣也湿了。香香的。微风细雨里,柔美地轻轻飘落。回家合伞,伞上落着几瓣花,她看着十分可爱欢喜。伞晾在厨房后边的阳台上,要是还下雨,等午后上学再取。
傍晚雨停了,温度有点着冷,教室里到处晾伞。三节课后,陶粒忽然扭身回来,丢给秦双一只正在震动的新式手机走了。秦双依旧自顾地收拾书桌,待陶粒回来,她的手机还在那儿,从桌上拿起,递与秦双,希望帮她接电话。陶粒弯下身来,两只手掌虚虚地合拢着,说道:“帮我接,求你了。叫他不要再打来!”
“这样不好。”
“你就叫他不要再打过来嘛!”陶粒俯身将手机塞进秦双手心里去。
秦双接起电话,没等对方说话,她赶忙说:“对不起,陶粒现在有事,请你不要再打来了。”说完立刻挂掉,出了一身虚汗,好像人家找她报仇,她带了仇恨去的。陶粒满意地拿过电话,问她都说了什么。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见,这下不吱声。等手机再响起来时,陶粒一下子接通,说:“我都生气了叫你不要再打来啊!”
挂了电话,陶粒兴高采烈的,说道:“秦双,我告诉你哦,他说他真想当面骂你一顿!要不是隔着电话……”秦双尽管看着她,陶粒笑得捂住了嘴巴。一声响,板凳腿“吱呀”滑过地面,秦双回头看,阿辰半站起身,双手扶着桌子,眼睛凝视着陶粒,像逼迫人,说道:“叫他来呀,我等着。”
陶粒一撇嘴,哽咽道:“你干什么?”随后来看秦双,秦双一垂眼,说道:“你闭嘴吧。”她相信这句话有奇妙的用处,让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曾经人家打她,她也学会了对他们拳打脚踢。周围的同学全是起哄的,平日里也有女生和她玩,但她们从来不帮她的忙,过后也还是一起玩。因为她也从来不会想到,毕竟她觉得,玩是玩,到底不能同甘共苦。
下午三节课后,有一长段时间可以休息,吃饭或者打水,食堂最近开门了,新完工不久的地方,最初卖一些简单的烧饼、粥和糕点,后来多加了面条、米饭与炒菜之类的食物,有同学开始拼桌吃饭,这样就可以点水煮鱼、红烧茄子、锅包肉等等的好菜,就像饭馆一样。围在一起吃也很热闹,不仅能尝到许多菜色,平摊后的价格也很合适。他们午前已经在商量订餐,有的同学上课就会将菜单用短信的形式发送给已经相熟的窗口老板,下课后直接过去吃饭。当然大部分的人还是选择吃盖饭、汤面。那样“奢侈”的生活,不能每天都过。
秦双在最初的时候,还惊讶于他们的老道和怡然自得。她从没试过,没有人一起去。她总是吃一些面包,去食堂旁边的锅炉房打水。她现在坐在餐厅的饭桌旁,阿辰买来了蒸糕和豆浆回来。“谢谢。”她说。看他在对面坐下,她很恍惚似的,像一面不透风的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立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
晚自习过后放学,阿辰和秦双相伴回家,在楼下,见爷爷和他人闲坐,几个孩子围着一辆自行车观摩。“双双,给你的。”唐映华得意地说道。
阿辰把肩上的书包靠墙放下,骑着自行车慢吞吞绕着圈子,在秦双跟前打转,秦双羞窘,跑去站在爷爷身边,一齐看着他。几个小孩子认为好玩、新鲜,也都追着跑。当秦双试着跨上车去,阿辰扶她,她不敢骑。
“看着前面,不要低头!”爷爷说。
秦双非常紧张,她有时坐公共汽车没有座位,觉得自己站都站不稳,一定平衡不好。这地方什么也不大流行,车道狭小,骑自行车的人不那么多。奶奶叫回家吃饭,靠在阳台栏杆处半趴着身子向下张望,说道:“回来吧,吃饭了。”说完返回了身来,厨房里揭开锅盖,蒸屉里包子蒸好了。她拿出碗,舀红枣米汤。
“永远说饭做好了,饭永远没有做好。”回到家里,唐映华一边说着,一边去洗浴室洗手,寻了块毛巾擦拭,折好了搭在架子上。奶奶从厨房端来了一盘子青菜放在桌上,正好听见他,心中郁闷不说。她是喜欢其他人在饭前的等待的,这等待还是短暂的呢。要是饿了就有食物,冷了就有棉被,炎热的时候有风扇,那么谁还知道忍耐是什么呢?许多时候,等待是必须的,要学会它,人生才过得舒服顺畅。他一辈子了也没有学会的事情,就不要教坏小孩子!她小时候就常常挨饿,所以自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体会。也别说什么时代变了,时代再变,人的真正需要是不会变的。
唐映华走到餐桌边,挨着阿辰坐下来,说道:“阿辰,我看你很有耐心,你教会双双骑车,也算做了一件大事。”
“这是什么大事?”阿辰说,瞟过正坐在沙发上喝水的秦双一眼。“我看双双很笨噢!”唐映华说着笑起来了。奶奶说:“你看谁不笨?”唐映华道:“你,你不是笨,你是话可稠!”同他在这时候说话是令人生气的,她闭上了嘴巴,仍心有不甘,他有哪句话饶过她了?他过分了几十年,而且要永远过分下去!
而秦双听了也脸红,可究竟她学会了。一段时间过后,她终于可以骑着车子到处跑。可是冬天也来了。
……